六月在于云南,是个花样的季节。早晚凉快,中午也不十分闷热。
昨天约好跟阿慧同去泸沽湖,清晨5点多,我随手抓过昨晚准备好的双肩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件毛衣、一架相机和几双袜子。走出大门,天黑忽忽的。顺着路灯下的小街我向车站走去。
过河西大桥,阿慧已在那等着。路灯下,长长的影子有点鬼魅。
天渐渐放亮,汽车穿破了山谷的沉寂。在长途车站我们换上了一辆满是尘土的中巴,车厢内空荡荡的。几个看不出什么民族的汉子眯缝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靠着破旧的座椅在打盹。旁边堆积的想必是他们的行李。阿慧和我选了一张双人座椅,我习惯性的拍了拍靠背,立时扬起一阵尘雾。阿慧用手作势扇了几下,我顺手打开了车窗……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颠簸着。中途经过几个寨子时碰上那里正在“赶集”,一溜的牛马在中巴车前一字排开,任由司机摁破喇叭,却是充耳不闻。没办法,只能跟在这群牲口的屁股后面慢慢往前蹭。
跨过“金沙江大桥”,我们进入丽江地区的宁蒗县境内,传说中的“女儿国”便是这里的一个村寨。
山里的天气,变化多端。在距宁蒗县城五公里远的一个山口,我们遇上了一场暴雨。气温骤然下降了七、八度,同车的人纷纷翻出衣服披在身上。我们的中巴车在烟雨迷离中接受着进入“女儿国”前的风雨洗礼。
夜幕渐渐降落,在宁蒗县城稍作休息,我们两人按计划叫了一辆小面包车趁着夜色驶向“摩挲人”居住的神秘王国——泸沽湖村。许是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开车的小伙主动和我们攀谈起来,闲聊中知道原来他就住在泸沽湖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摩挲人。当听到他还只有18岁,未曾读完中学时,阿慧那“人民教师”的教育欲望立时极度膨胀,着实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翻。听得我直冒酸水,差点呕吐不止。好在灯光下前面路正中蹲着的一只野兔分散了他作为教师的责任心。野兔傻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汽车前大灯,不作逃命打算。摩挲小伙见状,学着狗哮奋力咆哮了几下。也奇怪,一听到狗哮,野兔双腿发力,“噌”地一下跳进路边的草丛不见了。
十点多,汽车爬上山顶。透过车窗,我望见山脚下有一片光亮,隐约还有一点波光嶙峋的感觉。小伙告诉我,那就是“泸沽湖”。夜色笼罩下的湖泊仿佛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黑纱,黑夜里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小阿哥,小阿哥,隔山隔水来相会……”耳畔隐隐传来缠绵悱恻的摩挲情歌。早就听说,这里的人们仍保留着母系社会的习俗。男不婚,女不嫁,实行阿夏走婚的婚姻方式。以情为主,结合自由,离散随意,却无离婚的麻烦。
思量间,汽车已驶进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一溜民居。虽是半夜,街上还是灯火辉煌,行人跟我们同样装束,背包、相机外加一瓶山泉水,全是慕名而来的游客。真正的摩挲们早已进入梦乡。
我们在一座很大的木楼前下了车,找到一家沿湖的小旅馆,问主人拿了钥匙。我忽然想起,好长时间没吃东西,肚子已经很饿了,便敲了敲隔壁阿慧的门。沿着湖边我们俩朝前面一处烧烤摊走去,摊主和他外甥女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见我们来了,他们赶紧放下手里的家什,殷勤的招呼我们坐下。小姑娘则低着头灵巧地给我们递上了茶水,又端来一盆瓜子。阿慧不知听谁说这里的小鱼味道鲜,便要小姑娘给我们烤鱼吃。我们一边和摊主瞎聊,一边等着烤鱼。中间带孔的小桌上放上了一盆火红的碳火,一块带眼的铁皮就搁在了碳火上。摩挲姑娘把刷过了油的小鱼一字排开放在了铁皮上,慢慢煎烤,不时刷上一层酱油。不一会,整个小摊充溢着烤鱼的鲜香……
“泸沽湖”这早已耳闻,却无缘目睹,这多少年为之神往的神秘之谷,今夜已是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的“泸沽湖”一如我们在文字画图中所能感知那样,娴静、幽灵,空旷而又神奇。虽然因夜色的遮掩,我无法用双眼全面、细致的审视它,但我相信,它的那种远古文化与人类母性的魅力绝非只是视觉上的。那一刻,我深深明白:“泸沽湖”的美是一种可以让人看见的美,也是一种可以让人听见的美,更是一种可以用手触摸、甚至用心体会的美……
漫步湖边那细细的沙土上,听着脚下微波的起伏,我的心为之荡漾、为之激越。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这里的人都有晚起的习惯。我急急地洗漱完毕,背起相机又来到湖边,独自享受泸沽湖的早晨。
朝阳薄雾辉映下的泸沽湖一碧万顷,几片小舟徐徐浮动,习习微风吹来,湖水悠悠荡起波澜,一幅斑斓的彩墨画展现在眼前,湖岸立着一棵发出新芽的杨树,一旁玛尼堆燃着的煨桑,缕缕冒着轻烟,一条巨树凿空的猪槽船横卧在湖滩上。这是泸沽湖最美的时候。远处湖面上几个打鱼的已经开始收网,从那弓身拉网的姿势知道收获一定不薄。
忽然,太阳从对面山头跃起,湖面上泛起一阵阵钻石般耀眼的光芒,这时小船和小船上的渔者仿佛涂上了一层金色的油彩。在青紫色薄雾的渲染下,显得庄严而又神圣。
渐渐地,湖边的人多起来了。俗世的喧闹声终于打破了宗教式的寂静。
回到旅馆,阿慧正在找我,说她明天有课下午得回去。我们说定上午一起坐“猪槽船”游湖心岛,据说岛上有以前永宁土司的行宫,还有美国学者“洛普”曾经居住的遗迹。顺着熙冉的人流,我们一路东探西望,追寻着人群中的“摩挲”族人……
下午两点多,从永宁的扎美喇嘛寺回来,阿慧径自回大理了。我却余兴未尽,独自背着相机信步来到“落水”村边上的里格半岛。这里也是散落在泸沽湖边狮子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约莫十几户人家沿湖而住,一色的两层木楼。几条土狗悠闲地晃动着各自的脑袋瓜,用眯缝且浑浊的老眼不住打量着我。偶尔会有胆大的咬住你的裤脚管往里间拽。这里的住宿极为方便,所有摩挲人家都有几间客房,而且无需任何手续。
经人介绍我跨进了“扎西”家的大门,这是一个大且整洁的大院。主人三十多岁,和我年龄相仿,身材魁伟,头戴黑色宽边帽,穿了一件土黄色对襟大氅,束着暗红腰带。
穿过门楣,对面有一排低矮的木屋。中间那间没窗户,正面木墙的正中开了一个正方形的门洞。扎西告诉我:那就是传说中极为神秘的“祖母屋”。走近“祖母屋”,发现那门很特别。门洞的上沿很低,门槛却很高。人进出需低头弯腰,煞是费劲。
扎西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笑着告诉我,原来摩挲人比较迷信,认定人死后会变成僵尸,而僵尸走路不会屈膝弯腰,“祖母屋”是整个宅院中最为神圣的地方。不设窗户,把门洞设计成这样正是为免邪祟入侵。听罢介绍,我学着扎西的样,低低地弯下腰,努力抬高膝盖,像跨栏一样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屋里很暗,幸好燃着一个火塘。扎西顺手端过一盘瓜子,和我围着火塘就坐。不时向我介绍室内的情形。火塘前面竖了两块砖,象征着所有祖先的灵位。每天烧饭做菜就相当于供奉神明。在靠门里侧有个很古老的“大木柜”,上面雕着花,还抹了金粉。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张大床,很明显,这就是摩挲人家里有着绝对权威的“祖母床”。小时候,祖母就坐在这床上给子女分发钱物。进门不远处立着两根大木柱,在前面的叫女柱,旁边的那根叫男柱。这两个柱子极为讲究,必须是同一棵树上砍下的两截,下面较粗的为女柱,上端稍细的为男柱。且朝向须和那树原来的生长方向一致,才能保佑家族人丁兴旺,子嗣绵绵……
老屋前面一溜两层的木楼就是扎西家的客房。喝完茶水,我踩着“咚咚”作响的楼梯,走到尽头的一间。门没锁,轻轻推开,里面的摆设很普通。三张宽大的木床,上面铺了雪白的床单,看上去很整洁的模样。最让我醉心的是这里四面都挂满了在我们看来绝对稀罕的物件: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具牦牛头骨,一对蜿蜒伸展的牛角在惨白色头骨的映衬下,更显得光滑可人,黝黑之中散发着许许光亮。深陷的眼窝似在向我传递着远古的哀怨。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搁着一张动物的毛皮,近里细瞧,竟然是一头小“豹子”的遗骸,自然那些山猪、野鸡、野兔等更是堂皇作壁上挂。
已是傍晚时分,天还是那样亮。莫非太阳也会留恋“泸沽湖”的秀美而不忍离去。
沿湖走去,楼下就有一家酒吧。隔着玻璃门,发觉里面几乎没有人,静静的。我推开大门挑了个临窗的小桌坐下。细细看去,原来里面的装饰倒也别致。吧台线条粗犷,上面吊着一幅素描作品,用很精细的笔法画了一枚硕大的眼睛,吸引我的是那画已被火吞噬了一部分,残留部分黄黄的微微卷曲着。。。。。头顶上几盏电灯全用一种海鱼的大鳃骨做灯罩。墙上挂着葫芦丝和一些蜡染布。
得知有客上门,店主急忙出来招呼,却是位汉族小姑娘,名叫小桐。长长的刘海,后脑拖了两条小辫,随意的用橡皮筋挽了两把,小巧的鼻子上架了副宽宽的近视眼镜,整个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横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小桐给我冲了壶咖啡就坐我对面闲聊起来。
从那倦怠的神情和落寞的眼光可以肯定,小桐的经历决不简单。桌上散落着几页凌乱的文字,全是来往此间的过客所为。随手翻阅,尽是赞美之辞,间或也有洋文。一时间,我也按耐不住内心的躁动,匆匆对着窗外的湖光山色作了幅钢笔小品留赠主人。
入夜后,这里的寂静更甚于“落水”。我躺在小木楼里那雪白的被单上,被那许多的毛皮山货围绕着,隐隐有点野外露宿的意味。透国木窗,湖面上吹来丝丝寒意。偶尔从湖边木棚里传出粗犷的笑声,那是劳作了一整天的摩挲们在举杯豪饮。过后,便是幽幽而又绵绵的“小阿哥”“小阿妹”的遥相呼应。再后来,一切就又恢复初始的宁静。而我,却再也无法入眠。索性披起“扎西”的羊皮袄,轻轻下楼,走到门外湖边的一个亭子里,倾听脚下湖水的诉说,倾听那千百年来美丽动人的传说,倾听洛姆女神的哀怨……
夜幕下,仰望里格半岛身后的“狮子山”,不!应该是“女神”的侧影。我明白,这其实才是“泸沽湖”最为动人的时刻——宁静又略显神秘。
六月的泸沽湖,多的就是安详平和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