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片段(四):两个不寻常的小粘块儿

我以前不喜欢把家门向外人敞开。现在因为心里有一块七月腾出来的空白需要填补,自私地想到要在我的家里办文学研讨会。那帮朋友们还是第一次来。一进门,她们就嚷嚷被给这房子的气势“震住了”,说这房子大得像个迷宫似的。我们房外的地有两亩左右。当时和七月一起找到这个房子的情形令人难忘。我们找了个经纪人,是个能说会道的美国女人。她开车带我们转悠了十来个小区,七月说还是没找到他心目中的家。我觉得有点对不住经纪人。那时七月刚当了正教授,心情特别好。一个周日我们说好了自己随便看,开车任意地兜风,楠楠安静的睡在后面的婴儿座里。没想到找到了一片空地上的这样一个样品屋。七月说,地够大,树够高。我喜欢房子的前观一半尖顶,一半平顶,屋顶是红棕色的。整个房子被一棵深红色的高大枫树笼罩。门口有个小喷泉。这个地区的名字叫“红三叶草”。美国经济人说这里的学区不是最好的,问我们要不要考虑周全些。七月说,怕啥?楠楠还小。等她上小学了再换房也来得及。这地方一定会涨。他果然是对的。

我先带她们看了房。一楼是主客厅,左面是七月的办公室,右面是个开放式大厨房,再右面是副客厅。房子的家具是我选的。其实,看样板房那天我就想好了要把沙发放在大客厅,把钢琴放在副客厅,把厨房农村化,在墙上挂一些锅子、勺子和铲子,看着更有家的感觉。卧室的家具都不奢侈,颜色搭配还说的过去。客厅墙上挂着两幅巨型现代派的画,是七月在国内的一个朋友送的。文学组的姐妹们看了那幅画后有点羡慕。带她们去地下室转了转。下面有一个家庭式电影院,一个康乐球球台,还放了个乒乓桌,七月上大学时是校队级球员。现在他有点发福了,平时不爱动。只有他国内的哥们来了,他才有兴致和人乒乓一番,他还常能赢。他的同学都说七月心态好,心里还憋着年轻时候的一股劲儿。

茹月一进门就大声说:“惊艳哪。没看出来,你们家的谱这么大呀。赶上地主老财了!”她手里抱了两个圆圆的大蜡烛,一根红的,一根紫的,说是给我的。楠楠显得和茹月很亲热,说要把蜡烛放在她的房间里。我们以前去过一个商场里的蜡烛店。里面的味道很香。楠楠被迷住了,吵着要买蜡烛要买。我说我们家不用那东西。楠楠哭了好一阵。后来把这事情告诉了茹月。难得茹月的想的那么细致。我们都巴不得把楠楠搞的高兴点。

其他的几个姐姐们也跟着茹月起哄。在中文学校当老师的朱潇芸说,“看来,找男人还是找赵七月那样的呀,有真才实学的才能过上好日子。中国人民真的站起来啦!” 茹月说,“哪里啊,找老婆要找小涵,大家闺秀,很有品位。看这布置,既朴素又不失典雅。”

我一如既往地奉献着自己的笑容,没提我们其实只用着三分之一的房子。很多的时候,我希望我的房子不是这么大。给大家端了几碗熬了几小时的排骨萝卜汤,又把楠楠打发到她自己的卧室看日本卡通片《美少女战士》,塞给了她几块巧克力,尽管知道楠楠已经超重了,还是纵着她,以换得心里的宁静。

等楠楠安心看电视剧了,我们开始讨论哈金的《等待》。我说虽然看得出作者的写作习惯好像还在中文和英文中挣扎,但小说题材是有深度的,写出了某个年代中国式离婚的特色。

近近五十的金鸣大姐一边用小棉签掏着耳朵,一边评论说,作者对中国式的离婚文化开掘得还不够深。离过两次婚的金姐目前在一家保险公司当数据管理员。她说:“我要把自己的那档子事写出来,比这深得多啦!至少跟他打个平手。他是光从男人的眼光写了。”

茹月道:“你写啊,金姐,虽然说成名要乘早,五十也不晚哪。” 另外的人开始声讨起他们的男人来。听了半天,我觉得她们的男人们和七月的共同点还满多的,但人家的男人至少还顾家,不是那么车水马龙的出差。不过,他们没有七月的雄心。有的虽然也拿了博士,为了生计,不怕改行卖房地产,或者开小型中国礼品店也不在乎。人家在乎的是家。而七月这人,脑子老停不下来,老在设局,老想着往上攀。家不是他爱泡的那杯茶。

茹月在我们当中最年轻,活得很潇洒。她说这辈子只和她的亲密男友同居,不结婚,也不生孩子。有空就旅行。她认为婚姻这种形式不符合现代人的要求,二十年后会自动消失。她说下个月她要领衔讨论《革命路》(Revolutionary Road)这本书。说这本书特别有意思,男主人公一上来就设了一个骗局,表示自己将来会去巴黎。书里当过演员的妻子也是个标新立异的主儿,马上感到他的与众不同。她说这里把感情的决裂过程写得细腻。她说自己和书里的女主角April个性相似,比较理想化,不适合结婚。金姐说,你那小男友还不够呐爱斯?你把他彻底压扁了,对你也不是好事。不要因为对方纵着你,就气焰嚣张。

只有我知道茹月的父母早年离异,她小时候和继父关系不太好。她十七岁开始交男友,算起来男朋友有过一打了,但她一直有一种“恐婚症”。我好奇地想,有一天茹月真的有了身孕,会不会奉子成婚? 便鼓励她早点生。大家聊得开心,把一锅八宝粥都喝完了。

等众人离去了,我放水給楠楠洗了澡,用大毛巾帮她擦干,把妈寄过来的《三字经》让她背。“人之初,性本善”。等楠楠小和尚念经般地读着,突然咳嗽起来。我担心她又感冒了,马上把她赶到她的房间,没想到她还不想睡。“妈,再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好吗?” 楠楠说。“好吧。”当看到楠楠显出独生女的寂寞时,我很心疼她。会给她讲讲小时候的事情,没想到她还听上瘾了。其实故事很多,可惜我不是那么地会精确地表达。

“今天讲什么呢?讲个好笑的。我说有一年的春节,我和爸爸,就是你的外公,去亲戚拜年。那时候的公车挤的很。我和爸爸恰好站在靠车门口的地方。到站了,车门一开,我和爸爸便从车上滚了下去。”“那很痛吗?”楠楠叫了起来。“没有啦。我们穿了很厚的衣服。我还戴着风雪帽,我们狼狈地躺在地上,我比外公先爬起来。外公后来也起来了,说,小我们这么像两个鸡蛋般地滚了下来。今年可能要换工作了,那叫滚蛋。” 楠楠笑了。“滚蛋好玩,我喜欢滚蛋。” 楠楠笑咪咪地睡了,墙上的猫头鹰今晚貌似友善。

我自己乏了。做老鼠实验不太用脑,但常常是站着的。今年开始觉得身上有点累了。我在大浴缸里放了点玫瑰和薰衣草,想洗个泡澡,疏通筋骨。到了主卧室里的大洗澡间,脱了衣服,在镜子里对自己打量一番,觉得身材的比例还算得当,但对微微下垂的那对乳房略有遗憾,那是母乳喂养后留下的纪念。楠楠不喜欢吮奶嘴。难怪不少女人要整乳房。

浴缸大又园,造房子的时候特地选了这款。以为七月也会喜欢,可七月说他更习惯冲凉。一个人洗也好,更干净。有点像泡在游泳池里。水好像太烫了,我有点不舒服,感到太阳穴被针扎后的刺痒。玫瑰和薰衣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了,清雅中带着一丝甜味。

从水里出来,披上厚厚的浴巾。轻轻触摸自己乳头的时候,一种温和的刺激感传遍全身。这时我感觉到左乳房下边有点疼,再仔细一摸,感觉到两个小肿块。我心头一沉,浑身紧张起来。澡也不洗了,连忙给有点医学背景的茹月拨了手机,一通话,我的泪水就痴痴哒哒溜出来了。茹月劝了半天,说不要见了风就是雨的。让我赶快去看家庭医生,然后看胸外科,晚上好好睡。她说她不吃不喝地在写科研经费的申请,搞完了就过来陪我聊聊。

和茹月谈完之后,我趴在床上,双腿拱着,手指颤抖地在手提电脑上找资料,越看越觉得像得癌症了。我读到以下的文字:世界上有百分之四十多的女人未达到过性高潮(我忏悔,我从这句话里得到安慰)。还读到:女性在有兴奋而不能达高潮时,那种未释放的性张力容易导致乳房的充血肿胀消退不完全,这种持续性肿胀使乳房胀痛不适, 进一步导致心理上的郁结,从而增高乳癌的风险率。“郁结”这两个字让我震撼,于是进一步怀疑自己具有得乳癌的条件。

这个晚上,悲哀像一捆稻草将我的心捆扎得满满。在床上合着眼也睡不着,我下了楼,坐在那个皮沙发上发呆。点亮了罩着乳黄色灯罩的台灯,我感到自己和那盏用了好些年的灯一般孤独和老旧。虽然我是自己搬进来的,灯是被搬进来的,但我们都被固定着,成为孤独的摆设,我们一样地持久性地在这里不知所措。起风了,房门外的风张牙舞爪地摧折着树枝,宅灯的微光把树枝的舞动映在窗柩上,营造出魅影般的神秘气氛。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预感到生命下滑的趋向。想打电话给七月,又控制了自己。说不定也就是乳房小结,或者很早期的良性肿瘤?何苦让他担心?其实七月活得也累,现在事业上出头了,忙得脚不着地,还是少让他担心。

我试图把视觉化的“乳房”两个字从眼前赶走。它消失了一阵又回来了,眼前好像出现一个球状的东西,突然分成无数个小块,肆无忌惮地朝全身的血管里涌去。恍然间感觉有一小股残物涌入脑部。 脑转移,如果出现了脑转移,那还能活下去吗?我头晕了。听说良性脑瘤都可能会死的。现在死是不是早了点? 楠楠怎么办?七月爱楠楠,还是爱父亲这个头衔?我不在了,他还爱她吗?

出生不是自己决定的。但如果出生后就知道会死亡,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歌颂生命?我这样的人当初为什么要出生呢?是为了为人类贡献一个楠楠吗?她以后也会结婚吗?如意的婚姻,概率甚微。叹人生的内容竟在短时间变为等待。外面,天如森林般的青,面色严峻。

如秋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我迷一阵,醒一阵。我感觉到左侧乳房比白天疼得更猛一些,心里越发慌乱。如果真是恶性肿瘤怎么办?从保住生命的角度要切除乳房。要是没有乳房,我还是个女人吗? 七月能接受吗?挤进窗户的秋风吹折着我疲劳的筋骨,大概不久也会在望不到的彼岸掀起一波波的沙尘暴?


熬到早上七点左右,“救命王菩萨”茹月来了电话,催我去看家庭医生,然后她去看一个专业医生。本来今天要交活,我很少向老板说不,今天鼓起勇气发了个邮件向老板请了假,然后送楠楠上学,再给家庭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说今天病人不多,让我马上去就诊。

在一位女护士的陪同下,老医生检查了我的乳房,又问了有无家属史,来例假的年龄和生育年龄一类的常识性问题,然后建议立刻做超声波指导下的活检。我识相地没再去打扰茹月,自己去看了专科医生。那医生很有经验。马上给我作了穿刺和病理学检查。我躺在那些实验室里,被检查着。长得很像大嘴女星朱丽叶,罗伯特的女护士说话声音有点大,但懂得挑一些亲切的话来说,听了很安慰。她操作的手势娴熟。
在等待结果的日子,我给和平打了电话,他正在上班,口气显得十分吃惊,他的本事就是可以随时想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把我脑子里的逻辑搞乱。等准备挂电话时,才说认真的,“小涵。你想太多有点庸人自扰。天塌不下来。最多也就是动手术。你别怕,我的大学同学中转学医科的不少,我和他们联系联系。再说吧,这癌症,只要不是让人活不了的那种,其实可以让你乘机好好歇息,不上班。你以前不是说过将来要写小说的吗?你这一休息就有时间了,说不定还可以回国去调养。女人要养了才滋润。各方面要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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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说:真好。文学沙龙好。 -Ji.Q.Zhang- 给 Ji.Q.Zhang 发送悄悄话 Ji.Q.Zhang 的博客首页 (14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07:43:28

悄悄地答:机器兄周末真好。刚刚看了冲浪,赞!:) -dongfangshaoer- 给 dongfangshaoer 发送悄悄话 dongfangshaoer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0:36:42

大声地说:捎儿写的东西好! -雨飞- 给 雨飞 发送悄悄话 雨飞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09:17:21

大声地说:期待雨飞还有其他几个湿人的好多好多的诗歌:) -dongfangshaoer- 给 dongfangshaoer 发送悄悄话 dongfangshaoer 的博客首页 (1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0:38:09

很好的文章,徐徐道来,充满了人情和母爱。 -二野- 给 二野 发送悄悄话 二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09:47:01

问好二野兄:在追看你的系列;文笔老练如旧:) -dongfangshaoer- 给 dongfangshaoer 发送悄悄话 dongfangshaoer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0:39:26

男人注重功名,家中妻儿老小就得自己想法子过日子。 -看客2010- 给 看客2010 发送悄悄话 看客2010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1:54:40

家中妻儿老小就得自己想法子过日子。是的,其实那也蛮好滴:) -dongfangshaoer- 给 dongfangshaoer 发送悄悄话 dongfangshaoer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4:06:50

真的假的啊?什么也不要怕,怕就更糟。 -加州花坊- 给 加州花坊 发送悄悄话 加州花坊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9:09:04

^^最近梢儿的文风好像要故显老成,不知为什么,读来还是觉得可爱^^ -xingfu^- 给 xingfu^ 发送悄悄话 xingfu^ 的博客首页 (32 bytes) () 04/19/2010 postreply 00:20:07

中等声音地说一声好。 -丑女的天空- 给 丑女的天空 发送悄悄话 丑女的天空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9/2010 postreply 00: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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