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这头想想,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七月常诉苦说,他这个系主任越当越衰。刚在当上系主任和终身教授时,七月的腰板挺得好像绑上一块门板那样直。系里的教授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当了几年后,七月发现这活不好干。伊战爆发后,美国经济逐年衰退,大学科研经费的来源猛然间受了很大的影响。不少教授的科研经费申请连连受挫,而他们的工资暂时由系里来负担。七月说,这个系本来家底就薄,如果要付教授们薪水,恐怕三年内就会破产。学校始终没给出一个明确的方案。七月心里很不爽。我心里倒是清明的像天边的月亮,七月要活得顶天立地,在北美当个系主任绝对不是他人生的顶峰。他要主宰自己的领域。经费的缩水势必影响他的科研成果。即使像他那个层次的,都只能靠名校联手来拿资金了。七月说那些合作夥伴也不是啥好鸟,相互间摩擦不断,项目出错了便在电话会议上互相指责,还常常争作者的排名,无聊透了。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真正的未来。
这几年七月回国的次数很勤。我开始有点不习惯七月在家里留出的那块空白。和楠楠两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令我惶恐。为了省电,我通常把大厅里的落地台灯和壁灯都搞得很暗。没想到这种黯淡徒然给房子罩上一层恐怖。常常在晚间听见毫无来由的声响,脑子清醒的时候感觉是窗户眼儿里钻进来的风,心情低落时便怀疑是地下室里出现了幽灵。这样的时刻,我会打电话去上海,追寻七月的行踪,向他诉说惶恐。但七月每次都显得很忙,压低声音说自己在开会。七月一回家就更忙,要补做美国学校的工作。我们说话的机会变得稀少。每次从国内回来,七月的眼睛里闪着兴奋,走路会昂头挺胸一阵。不久前我把七月的心思告诉了茹月,这个七月的小老乡说,“小涵姐,这正常啊。男人过了四十比的就是自我。你老公爱的就是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这也是避免中年危机的好方法呀!”
一直都明白七月归国的那天总要来的,我只是在等,如今这件事成为事实, 我也就正式成了的“留守女士”。留下,还要守住。只觉得脚下虚飘飘的,我守的是什么呢?
茹月也是个科学家,大大咧咧的性格看着实在不太像做科研的。夏天的时候喜欢穿超短裙。据说学校的人事部门有一次要告诉她注意穿裙子的尺度。她和七月专业接近,但不在同一个系。她听说七月跑回归的事就说:“海归是时尚,有能力的男人才够资格海归。七月那么能,对方给出的条件又那么诱惑,他能不赶这个时尚吗?”
时尚,是一个人能抵挡得了的?那是谁说的,这个世界并非为我而设?
七月除了赶时尚,恐怕还有点别的计划?我不是愚不可及。在七月琢磨海归的事情之前,我就怀疑自己对他缺乏吸引力了。我已经三十五了。我这样的身材不容易显老,但眼里的清纯是再也找不回来的。妈去年在电话里说过:“我看哪,这个男人只能共难,不能同甘。他连你外公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了。想上北京发展,都联系的差不多啦。你还记得当年他在你外公面前的谦卑的样子吗?好像让他给你外公穿鞋子和脱鞋子也很乐意。对你也像是捧在手里怕化了。这种人是说变就变的。当年是不过利用你外公。” 我当时还半信半疑,但七月终于没能推翻妈对他的预测。妈当年就坚决反对我们结婚,说我应该找一个会做家务,会体贴女人的男人。外公笑她很近视。外公说七月前途无量。
想穿了其实没什么,就是七月在家,也不常和我说话。他要么是办公写论文,要么是给某个哥们打电话,商讨联合回国大计。他们说起话来,有点搞国民革命的劲头。但他看见屋里的地上有垃圾,会一脚跨过去,因为他认真地认为那绝对不是他的垃圾。对这些小节我从不计较。当初来美国也是七月的愿望。我这人没抱负,虽然读了个生物学的硕士,每天忙着把老鼠做成疯狂或者焦虑的样子,后面高深的部分由博士后来做。我对事业从来不上心。日子过得宽裕就很好了。
我不幸福吗?心灵上空白多的时候,我会想到爱讲笑话的高中同学和平,他在波士顿的一个研究所工作,高二的时候给我写过情书。如果当初没有七月的热烈追求,而和平又在七月出现前明明白白向我说了他的心思,我会处在今天的位置吗?至少和平喜欢听我说话,他够幽默,爱读书,英文或中文,现代或古典,样样看。不过,他坚持不看翻译小说。他说,翻译过来的东西就变味了。读了没意思。他宁愿读一本不完全看得懂的英文小说,也不读翻译过来的英语小说。这种观点让我吃惊。
虽然我们很聊得来,却不敢和平他讨论我和七月之间的事情。出国后,七月一直在打拼,得了胃溃疡,睡眠一直不足。我把他当成大孩子来照顾。出国前我没进过厨房,现在能做出水煮牛和干贝炒丝瓜那样的菜。楠楠生下来就有哮喘病。我心疼,和楠楠在一个屋里睡。七月看见我抱着她睡,皱过眉头,但没说什么。是楠楠把我和七月隔开了?
四岁后,楠楠的哮喘好了,又说怕一个人睡。说她屋里挂着的那幅画里的猫头鹰的眼睛老瞪着她。等楠楠睡着了,我很想回到楼上的主卧室和七月一起呆一会儿,就是一起静静地躺一下也好,可七月在他一楼的办公室的总亮着。我不想打扰他。有时候等到了他,七月会做出几个亲热的动作,舔舔我的脖子,然后就势将我按到床上。
我这人在性方面缺乏想象,身上缺点磁性。读过不少世界名著,但不是性知识的启蒙书。读过网上的性描写,总觉得那些文字都不够文雅。有点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每次,当七月把他重重的身子压在我身上,我除了用手触摸他的脸,脖子和肩膀之外,最多是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厚,吻着还有点费劲。我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来如何表示自己的爱意。当他看我的时候,我挤出幸福的傻笑。当七月在我身上移来移去,追求那种快乐的顶峰时,我等待的不是自己的快感,而是七月的快感。我总是为他急,怕他做不成。如果他做不成,是我的失职。在他身下,我犹如一个棉花垫子,柔柔的毫无激情。七月在完事的时候,没问过我的感觉。他大概认为,在他达到性高潮的时候,我也必定搞定了我的。结婚十多年了,我一直都想搞明白这传说中的高潮究竟是什么?前一阵参加了茹月主办的“妇女文学研讨会”的活动,意识到自己以前把性看得太神秘了。说穿了那不过是人的一种欲望,和别的女人一样,我有权利有这样的欲望。
自封的妇女会长就是茹月。她二十八岁半,说不上漂亮,眉宇间有着几分明艳。她有个同居男友,是个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简称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男友是做动漫游戏市场的,周末经常出差,茹月有时闲得无聊,于是想到了把同村的几个爱好文学的华人妇女组织起来,一起探讨华人文学,也闲聊一些我们看不懂的美国或中国的社会现象。
茹月是几年前在我们小区的华人春节晚会上认识的,人很爽。我崇拜茹月的勇气和胆识。通过她,我读到了一些中国的当代文学作品,有池莉的,方方的,余华的,莫言的,贾平凹的,也有王小波的。那些小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性描写,读了感到心悸,但也觉得有趣。原来性可以是这样的写的,也是可以这样做的?那是真的东西,还是因为生活中不存在而被想象出来的?
我鼓起勇气和茹月讨论后自己的敏感度比较低。茹月说,“嗨,那不是啥新鲜事。你自己上美国网站看看去,这样的女人还不少,不然怎么会有性工具这一说呢?”
最近在网上查到在纽约的下城有性商店,即便去了性商店,我大概也没有勇气进去。店主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着我挑选呢?工具能和人一样?不管是滑动摩擦还是静摩擦,天晓得那会管用。我十分诧异的,是读到国内一篇关于中国的农民工的在家乡的留守妻子们,已经开始广泛地使用那种工具的报道。
想到妈说的关于大陆的成功男人大多都有“小秘”相伴的情形,从大陆拍的电视剧里面看,小秘们好像个个都是床上高手,会打扮,还美若天仙。我对回国更加排斥了。我的眼前飘出在水里游着的几条长着人脸的鱼,脸儿很媚,尾巴也华丽,十分自由地抖动自己的身体。我面对一群时尚的鱼,竟目不转睛地朝她们看着。那年很茫然地跟着七月绕地球跑,不小心就错过了一个时代。人,不能像鼠标那样,总被移来移去?
那棵心型的大树不曾葱郁,树的心已老,听说没有了树心的树还会继续活下去, 于是我选择了留守,守住我的不完美。不完美只是一种状态,而状态总在变化之中。
“守”至少能给我安全感。我要给楠楠一个安全。楠楠出生的时候,一个美国女同事给她织了一条cashmere的小毯子。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把那条粉红和白色相间的毯子裹在她身上。楠楠晚上睡觉时总是拽着这条毯子。书上说儿童比成人更需要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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