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国人说有点肚皮饿了,想到王家沙去吃两面黄,顺便把迪个忻礼花的故事讲完。我说两面黄和迪个忻礼花的故事米道才蛮好,就一道走出了静安公园。从公园门口27路的起点站上车,正好看到有一个香蕉椅还空着,我朝中间一坐,外国人就在一边坐下了。外国人把头发朝后面甩了一下,从我脸上扫过,痒嘻嘻的。外国人对我说,对勿气,看见我有点发呆,不怀好意地一笑说,阿有想入非非。我说,小辰光想过要寻像外国人一样漂亮的老婆,只是我要比侬小七岁。现在更加不可能了,朋友妻,不可欺嘛。(画外音,这句话已近三十年了。我刚才码字时,跳出来的首选是朋友妻,不客气。一笑)外国人说,这就是我们格代人的软肋。
这时车门关上了,电车开始起动。我摸出一张一角,朝后门的售票员一挥,4 分两张。售票员马上对她前两排的乘客说,谢谢侬摆一摆渡。那个乘客从我手中接过一角钱后交给售票员,同时接过两张电车票和找头两分。我从那乘客手中接过车票和找头,说了声谢谢。电车开到陕西路平安电影院门口,正好吃到红灯。我用手一指珠江饭店,外国人会心地一笑说,吃喜酒至今不到两年,周围发生了嘎多事体。真有点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我讲所以要保持心情愉快,先听我讲一讲格只警察岗亭的故事。
平安电影院门口的十字路口,路面狭窄,交通拥挤。我中学里一个女生分配在20 路电车上当前门售票员。后来没一个司机肯跟伊搭班,因为一到平安电影院门口肯定吃红灯,而当时误点要扣奖金的。由于电车遇到红灯停下时,警察岗亭和前门买票之间不到两米的距离,而警察都是崇明蟹(从崇明上调的),看见小姑娘比较猴急,我同学一到平安电影院门口就拿窗帘拉上,结果是照排头吃红灯。警察一定要看到窗帘拉开,再笑一笑,才可以放绿灯。
我一面讲,一面就站起来了。因为电车已经过了茂名路,马上要下车了。到了王家沙。外国人买了两客虾仁两面黄,我已经在一个靠墙的台子上占好了位子。这时外国人买好筹码坐了下来,一面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又把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说,这就是迪个忻礼花出国前写给我的信。我一看,信上没有台头和署名。虽然是用钢笔写的,一手漂亮的行书仍显十足苏东坡的遗风。我妈的行书曾经非常漂亮,只是她上了年纪后老眼昏花,再加上五角五一枝的热水瓶钢笔经常漏墨水,所以给人有墨迹凝重的感觉。另外,见字如人,我妈老年萎缩,字也有点伸展不开了。迪个忻礼花的字给人的印象是字迹老到而有活力。我展开信纸一看,
我给你画的那十几幅画,已卷好交给二楼阿姨了,你抽空自己去取。本来我想带走的,后来觉得还是你自己保管更妥。我外婆已于去年冬天去世,上海已经没有任何使我留恋之处。因为恨我的大有人在,爱我的几乎没有。我想你迟早会知道我的花边新闻,我恳求你原谅我对你的伤害。我从来不相信爱情,因为她跟天堂一样无法证明确切存在。至于失恋和地狱,活着的人不用证明都能体会到。男女之间的欢愉,从生物的角度和物理的角度,甚至于人的本能角度,都是很容易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套一句俗话,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好自为之吧。
我把信纸叠好后还给外国人说,好好保存起来,百年无废纸。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热气腾腾的虾仁两面黄,一口咬上去刮拉松脆,鲜得眉毛也落特。我讲外国人嘎小气,请来请去才是吃点心,像像样样饭也没捞到一顿。外国人讲,真的是人不可貌相。早晓得侬嘎风趣,老早就叫侬三日两头一道来聊天了。我心里一直想,跟小胡子老扁头混了一道还会有啥好货色。只要侬开口,我随时随地可以请侬吃饭。我说讨出来的饭,就算吃上去也是米道淡刮刮。外国人对牢我肩胛就是一掌,侬阿是想叫面条从我鼻头里穿出来啊。
吃好两面黄,外国人问我下半天还有啥事体,我说故事还没听完,就一道荡荡马路吧。外国人说蛮好,格么从啥方向走?我讲礼拜天南京路的人太多,阿拉还是沿着石门路,瑞金路朝淮海路方向走。外国人讲, 我实在无法相信侬没谈过女朋友,马路状况嘎熟悉。我讲文革时没事体做,阿拉拿全上海的马路全部走遍。格么格点画现在全部在侬屋里?我接着问了一句。外国人点了点头,一共十二幅画,全部是我各种姿势的裸体画。我妈看了连连说画得好。我妈宠宝宝简直有点过分,我想她心里欢喜的女婿是迪个忻礼花。
阿拉打回票吧,我说。做啥?外国人问我。我说,既然侬已经拿到画了,故事肯定也结束了。外国人说,最精彩的还没听到,故事哪能就结束了呢。我带了宝宝去迪个忻礼花家拿画,二楼阿姨一人在家。她说整幢房子就她一人。我说你丈夫呢,她说住院了,肾衰竭,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说后悔多了一句嘴,引起她伤心。她说,没关系,已经习惯了。从结婚到现在每天就是护理病人。老头子有糖尿病,前列腺肥大,腰间盘突出等多种毛病。唉,一个人在家也很厌弃。有人陪了聊聊天实在难得。她说着就拿出各种糖果给宝宝,我一看,客厅里各种食品堆成山,根本吃不完。她可能也意识到了,都是人家送的。嘿嘿,她干笑了两声说,再过两天,等老头子一走,鬼才会上门。
我本来想拿了画就走,看看她也蛮可怜,就蹲下来给宝宝剥糖纸头。她马上给我让座倒茶,顺便说起了她的身世。她父亲是新四军的老炊事班长,因为没文化,在军区疗养院看门。她十五岁当兵,因为比乡下生活要好多了。开始在疗养院当勤杂兵,后来转成特护。十九岁就嫁给了这个老头,再后来转业到地方,凭老头的资格,是正局级,所以家里有电话,小车是随叫随到。因为忻礼花的外公生前是该局的副局长兼总工程师,文革初期含冤自杀。后来由局革委会出面,很自然地安排老头搬进了二楼。
她说着拿出了忻礼花给我的那卷画,接着说,我也不懂画,但是从画上就可看出你是我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听了大吃一惊,马上拿过那卷画,一看是封死的。奇怪,她怎么会知道里面的画呢?她接着说道,忻礼花是不会再回中国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因为忻礼花以前说过这些画是他的陪葬物。接着又说,你先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说。我知道这小姑娘是你和忻礼花的。要是我和忻礼花的小孩也能活着,今年已经十岁了。经这个二楼阿姨一说,我只有发呆的份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我丧失了晕过去的能力。冷静点,喝口茶,缓一口气,她劝我说,本来我想等老头子一死,就回乡下养老去了。但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忻礼花所有的女朋友,再加上忻礼花也已经离开中国了,还不如说出来痛快。我越听越糊涂了,她说出来痛快就不考虑听的人痛苦了?
刚刚搬进来没多久,我的卫生草纸把马桶堵了,用皮老虎泵也没用。我想等会儿老头子要用马桶怎么办,情急之下就到三楼去叫忻礼花帮忙。他找来一根有弹性的钢丝,手臂像爆炒米花一样转,那钢丝就通下去了。我感到不好意思,人家毛头小伙子看着一马桶的脏水,就跟他说对不起,并且谢谢他帮忙。他说阿姨不用谢,以后有事尽管叫我。这一声阿姨叫得我一下脸红了,我比他大还不到十岁。我再一看他两眼发直看着我的胸口,马上低头一看,我脸红到发紫,立刻转身回屋去了。因为我早上起来还没洗脸刷牙,老头子一直光膀子睡,也从来不让我穿衣服睡,所以我套了一件老头子的汗背心就上厕所了,等于没穿衣服。
你想想,像我这样年纪,每天陪着一个糟老头子,日子多难熬呀。后来我就故意经常衣衫不整地去找忻礼花,而他也是性趣高涨。终于有一天我们做了第一次,那时我每天神魂颠倒,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兴奋,又紧张。每天想看见忻礼花,又怕看见忻礼花。这事如果给老头子知道就没命了。后来我发现那个月过了时间没来,就去找忻礼花。他给我一诊脉,就说,怀孕了。唉,没想到第一次我就怀上了。我怕得要命,忻礼花当时也很紧张。后来他悄悄地去找了他小舅妈,然后再来找我商量。 因为他小舅妈说,做人流手续比较麻烦。如果故意误诊为子宫肌瘤,把子宫拿掉就方便多了。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老头子也知道他不行,这样反而少了他一块心病。
后来我们隔三差五地做,他几乎什么都告诉我。他在我身边有安全感是因为他对我有一种依恋。在男女关系上,虽说我们都有这愿望,但我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有时会像小孩一样哭,说他内心很孤独。他说,他爷爷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而他是三房割一子,是他家唯一的孙子。他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癔病发作跌了一交摔死了。他爷爷续弦后又有一子三女,都在香港。没想到她奶奶这癔病隔代传给了他,他几乎试遍了所有的药,都没用。小时候他爷爷从香港寄药来,等他懂事后,发现这药的价钱昂贵,而且没用,就叫他爷爷再也不要寄了。他后来就自己研究中药,也未见效。他最看不起他的舅舅,说是八大旗的拎鸟笼一流。小时候他舅舅还取笑他有羊癫疯,后来他说,如果再听到任何一个人说他有羊癫疯,第一个就把他舅舅杀了。他舅舅知道他说到的一定要去做,再也不敢言语了。
他的病是后来自己练道家气功练好的。我们都和他一起做过人,道家的功夫确实厉害。外国人若有所思地结束了她的故事。
(请听下档,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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