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


二十多年前,我写了"我的姨夫"让夫夫高兴了许多年,多年后我读懂了他的高兴,因为一个让尚未被世俗功名利禄所污染的孩子佩服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干干净净的人,他或许不得意于社会,但他活在自己,无所畏惧。社会也需要多一些这样的人,这样在灯红酒绿,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凡尘里,还有那么一丝清新的真实,也还有些人和事值得我们流泪,欢笑和怀念。

今天我提笔前,我想哭,为斯人已去。写的时候,回忆的点点滴滴让我重温昔日欢乐。放下笔,我又悲从中来,恨自己贫乏的语言而无法尽诉一切。但我知道夫夫,此刻的他没有了病痛的干扰,没有了凡世间红尘的困扰,他在天上读到此文时,不会在意平淡无奇的文笔,也不会在意似流水帐般的叙述,而会像多年前一样,爽朗的笑声回荡四周。

刚在外地的朋友家过完圣诞节,回到家和父母通电话,母亲告诉我大姨夫昨天去世了。两年前从我得知大姨夫被确诊为胃癌四期时开始,我就准备好会有这么一天的。但等到消息真正传来,我还是瞬间被悲哀击中,无言良久。

我母亲兄弟姐妹五个,我母亲居中,一兄一姊,一弟一妹。三姊妹,三女婿,大姨夫居长,可在我们小辈看来,大姨夫和岸然长者关系似乎并不很大。在每一个快乐和睦的大家庭里,总会一两位诙谐而不拘琐碎礼仪的长辈,大姨夫无疑是其中出色的一位。母亲一系小辈九人,感情甚好。中国文化里对称呼十分讲究,内外,父系母系,各不相同。而我们表兄妹对上一辈则愧对中华博大精深之文化,约定成俗,一个长辈就一个称呼。三个女婿,大姨夫叫夫夫,我父亲叫某某舅舅,而小姨夫叫某某叔叔。

小的时候,母亲兄弟姐妹五人里,只有大姨妈和小舅舅两家人留在江南老家,其余三家天南海北,直到八,九十年代才陆续全部回到江南。而我们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关系,或长或短都曾经被送回到外婆家寄养,而表兄妹在一起,那个热闹,那个开心,多少年后,当我自己有了一双儿女,才知道对那热闹,那开心是对孩子而言的,而对长辈而言则多了一份操心和操劳。但到今天我还相信夫夫是真得和我们一样高兴的。父母辈至今仍记忆犹新的一个经典画面是夫夫推着自行车带着一群小家伙上街玩,三角架上坐一个,两个脚蹬上各站一个,后面的书包架上紧紧抱着两个,在后面还有没赶上在后面追着跺脚大哭大闹的,而这一切的中心都是一个黑面红光而充满快乐的男子。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而不是一种无可奈何陪太子读书的苦中作乐,这是无可伪装无须强迫的真实。夫夫对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我的两个表哥没有优待,我们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也没有优待,或许他根本就是我们中的一个,性情所至,返璞归真。

我的父母毕业后劳燕分飞,一个极南,一个极北,费尽心机之后才在东北一个小村的火电厂团聚,我也才得以和他们在一起。之后,父母就一直努力或是调回到父亲的老家或是母亲的老家,而这一切给我们最大帮助的就是大姨妈全家,而最后的胜负手或是画龙点睛之笔则是由夫夫来完成的。大姨妈在家乡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凭着医术和为人很快成为一名出色的妇产科大夫,我们表兄妹九人,除了她自己的两个孩子外,其他七人均是大姨妈将我们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大姨妈是医生,而夫夫的父母在香港,经常会寄给他们一些钱物。所以虽然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多数家庭的物质是很匮乏的,但大姨妈家还是相对富足的。六,七十年代长大的可能都忘不了凭票供应一切的年代,也忘不了外汇帣的珍贵。夫夫因他父母汇款的缘故,时不时会有一些外汇劵,而大姨妈因她的医术也时不时会收到一些他人感激的馈赠。一旦有了好东西或是稀罕物件,他们就会留出一份,或是寄给我们补补油水,我记忆中就收到大火腿等好吃的无数,或是用于给我父母调动疏通。我表哥小时候就常看到好东西进了家门,却被告知这是给东北的姨妈家留的,所以他只能看着流口水,到得了眼里,到不了嘴里。夫夫是不擅长这种人情往来,让他去请客送礼,礼是送了,但未必就能达到效果。可是山人自有妙用,他可以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海阔天空聊得如同多年的故交一样,然后以此为契机,别人在跟进,就有事半功倍之效。当年为我父母调动多年为果,大家都一筹莫展。夫夫就来了个最累最原始的办法,骑了车,一家家单位上门问,谁也不认识,没关系,两三句话后就熟了,碰钉子没关系,再问下一家。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就这么一天,夫夫骑车到了一家学校,开始了他的王婆卖瓜的老例,就这么巧,这个学校的校长兼书记真想要进老师,交谈之后,就让我父亲从东北到学校试讲,效果甚好,之后的调动,大姨妈又是如何跟进,打通一个个关节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一家最后得以在这江南古城安居乐业,如果没有姨妈一家,没有夫夫的无畏的一次次努力,可能只会止于梦想。

我外婆的三个女婿,夫夫是唯一的来自世交之家,其余的两个都是女儿在外地上大学时自由的结果。夫夫的父亲和外公是当年在轮船上的同事。当年风华正茂的夫夫对美丽温柔的大姨妈是一见钟情,从此风雨数十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到了外婆这是越看越来气。据说我那可怜的老爹第一次登门时,在门口犹豫良久,因为未来丈母娘放下了左脚进门,打断左脚,右脚进门,断右脚的豪言,而我老爹算计了好一阵到底哪个脚更有用些,另一个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夫夫是唯一通过外公外婆首肯的女婿,但外婆并未见得对他有多少优待。连我们孩子都记得外婆的口头禅就是某某这个十三点怎么怎么。

这里可以看出我父亲和夫夫的不同之处。我父亲为了一直能让他的双腿和大棒之间保有一定的安全距离,外婆说什么,他是听什么。他对我母亲和兄弟俩个是很有点脾气的,但只要外婆一出现,他基本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陪着抽烟,还用他现学的蹩脚的洋泾捠吴侬软语和外婆聊上两句,听没听懂另说,单就这份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外婆就不好意思提什么大棒和左脚右脚的事了。我外婆去世前因为中风在我们家修养了一段时间,这时候我父亲的双脚是肯定保住了,但他还是很努力的,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婆房间里聊上一会,顺便检查一下保姆的工作。不知保姆嫌太累,还是嫌我老爷子过于苛求,反正走马灯地似的换了好几茬。我外婆去世后,我老爷子的蹩脚的洋泾捠吴侬软语也就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摧残过我的耳朵了。

夫夫是完全不同的人。外婆骂他十三点,他会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兴,还嘻皮笑脸地和外婆纠缠,直到外婆真的恼了,或是大姨妈出言训斥,他才会在哈哈大笑中赔着不是,保证永不再犯,其实是坚决再犯。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外婆倒底和哪个女婿在一起更舒坦些,一个是笑脸陪着,搞得你都不好意思生气了,一个是有很多理由让你想骂就骂,生气也解气。

不管夫夫经历多少坎坷和精彩,我想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底线,那就是谁都会离他而去,但有一个人会一直和他风雨相伴,所以他无惧无畏。在他最激动的时候,大姨妈的一声棒喝,可以让他一下冷静下来。我的一双儿女在二岁不到时候,夫夫和大姨妈为解我们燃眉之急,到我们这住了半年,帮我们照看孩子。我也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老俩口在一起相依相伴,真正体会到携子之手,与子同老的意境。做饭时,夫夫总是那个意气昂然的主厨,铲子有如马鞭,锅碗有如江山,指指点点好不快意,大姨妈则是默默备这备那,一旦夫夫觉得东西不顺手了,急躁起来的时候,大姨妈和风细雨但有绵里藏针的几句,就化一场狂风暴雨于无形。等到上桌时,除了美味还是美味,除了好吃还是好吃。我们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雪也很大,他们来时恰逢冬季,很多时候是在家里出不去。我的车道有些坡度,一下雪,车就很难开到车库。那时候家里还没买铲雪机,夫夫估计我们快下班了,一个人把车道铲得干干净净。说了很多次,等我回来自己铲,他不听,70岁的人,还要和我比力气。而我们每次为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一直挂在嘴边,几次回家乡,他见到就说,搞得我脸皮都厚了,该红而不红。

二十多年前,我写了"我的姨夫"让夫夫高兴了许多年,多年后我读懂了他的高兴,因为一个让尚未被世俗功名利禄所污染的孩子佩服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干干净净的人,他或许不得意于社会,但他活在自己,无所畏惧。社会也需要多一些这样的人,这样在灯红酒绿,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凡尘里,还有那么一丝清新的真实,也还有些人和事值得我们流泪,欢笑和怀念。

今天我提笔前,我想哭,为斯人已去。写的时候,回忆的点点滴滴让我重温昔日欢乐。放下笔,我又悲从中来,恨自己贫乏的语言而无法尽诉一切。但我知道夫夫,此刻的他没有了病痛的干扰,没有了凡世间红尘的困扰,他在天上读到此文时,不会在意平淡无奇的文笔,也不会在意似流水帐般的叙述,而会像多年前一样,爽朗的笑声回荡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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