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试了好几次，终于和庄老师联系上了。对方听了多吉一番描述，说自己马上找人开车去接应他，便建议他先送赵云去卫生院做过B超检查。他说应急的他有一些，但如果真有颅腔血肿。那镇卫生院的医疗设备怕是有限，他马上和一个当地有名气的藏医联系，看看他有无妙招。于是多吉策马加鞭，约过了半小时左右，他和庄老师在虎跳峡中段附近见面了。庄老约有五十多岁，头戴一顶藏族毡帽，下穿灰色长裤，右腿比左腿明显细一点，走路时微坡。多吉先对他说了声，“各看德吗？”算是问候对方身体的意思，庄老师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略略弯了下腰。两人不多言语，手脚麻利地把赵云从马背上平稳地卸下来，同来的开车师傅也过来帮忙，把赵云放到卡车上，并在他的颈部垫上硬枕头。多吉对庄老师说了声感谢。庄老师摆手说，“你这些年也磨得圆滑了，跟我还说客套话。我当年的命还是你父亲救的呢，你的事我会当自己的事情做。”
庄老师细细打量了赵云一眼，自言自语，“千万救活这个孩子，他长得精瘦，从五官看，若是生在古代大概是飞禽走兽一类的。生在今日，有多种可能，波折虽然多，如果运势好，前途不可限。”
说话间，赵云突然醒来，渐渐把脖子向上移动，随后坐了起来，怔怔地看庄老师的脸，突然大叫一声，顿觉头痛欲裂，出现了癫痫的症状。多吉的脸色“唰”地发白，马上给卫生院打电话预约彩色超声波。庄老师说看这情形估计是颅内有血肿，他赶紧约了藏医迅速到卫生院为赵云把脉就诊。
庄老师和卫生院常常打交道，带来过无数的朋友或需要帮助的游客。他们没排队就做了超声。检查结果显示是颅内蛛网膜下腔出血。至于如何治疗，几个医生争论不休。一个当地的中年马姓医生认为，赵云的病表面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实质上是颅内静脉窦血栓，血管憋破了才导致静脉出血。医生们争论的焦点是，到底是给赵云止血还是活血？一个从上海过来巡回的年轻女医生反对用溶化血栓治疗。“太冒险了，”她说，“这个药的说明书可是写着的，颅内出血禁用。这可是人命关天，还有法律责任的。”
马医生微微一笑，“用了可能致死，但也可能救他一命。我觉得出血部位集中在在脑叶，离脑中线还远。他应该可以挺过去。如果连治疗都不敢，那他就难过这一劫啦。” 多吉和庄老师听了连连点头。
马医生接下来又说做这个决定需要病人家属签字同意。多吉说那样会延误时机，问医生自己能不能代理签字？医生连连摇头，“你没听上海来的现代医师说吗，现在什么事情都提到法律层面了。你怕是付不起这个责任的”。
大颗的汗珠从多吉的额头上滚滴下来。他马上给和月通话，语气蛮横地让她向小宁要赵云家人的电话，似乎有抱怨和月领会能力不强的意思。和月听了，猜到事情不妙，提醒多吉保持冷静。小宁根本没有赵云母亲的电话，但是知道赵云常常在和他的母亲联系，于是他接过电话，让多吉在赵云的行李里面寻找，说看到她母亲的短信回复就行了了。多吉慌张地在赵云的双肩包里翻腾起来，总算找到了那个高档的多功能手机，上面果然显示着好几个短信。他查看了一下，把手机交给了马医师，请对方给几个短信各发一个通知，他说其中的一个像是赵云母亲的口气。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医生等了半小时，总算接到了回复，赵云的母亲同意医生的冒险决定，并会在当晚坐上来香格里拉的飞机。
马医生见回信后，心中略感欣慰。他说，“告诉介入科由我签字，出事责任由我来负。” 如此这般，赵云住进了卫生院的病房。治疗刚刚施行后，老藏医就到了。他虽然已经六十开外，眉宇间仍旧透出年轻时的俊秀、飘逸。他仔细打量着赵云，伸出三指搭脉，报出和西医量出来的很相似的血压数字。他手捻胡须，断言赵云的脑部经脉为邪气所伤。他说，若今晚病人的症状仍无改善，明天一早要给赵云用“缘份空行母火灸”。众人听了甚是好奇，却不敢发问。这时多吉和大家别过，说要赶回去把马还给马帮。司机决定送他一程。他上车前向藏医弯腰吐舌，以示敬意。多吉想起了父亲，他也是一位藏医，几年前过世了。多吉身上戴的活佛像是父亲留下的。父亲想过要让多吉继承父业，但多吉选择了漂流的道路。多吉对藏医这个职业有一种负责的情节。
第二天，那位藏医携着拂晓清风翩然而至，身后还带一个道士模样的徒弟。正在查房的马医师迎上来，说病人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请他按昨日的方案施行。只见藏医不慌不忙，手执火禅、口念咒语二十余遍，在关键的十来个穴位上盖上三物：写有咒符的纸，红棱和柏木片，置上艾炷，而后燃灸，口中连呼“哈哈哟”，再念咒语二十余下。一小时后，藏医脸上渐露悦色，看来穴位已得到艾灸的热力。赵云的表情逐渐变化，最后把眼睛睁开了，里面闪着清澈的光。
中午时分，赵云的母亲赶到了。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虽然皮肤略显粗燥，穿戴倒也有些整齐。手里提着一个皮箱，脸上挂着一脸憔悴，到了赵云的床边便是泪流满面。“云儿，” 她的双手捧起儿子苍白的手，“你怎么样了？吃了很多苦头吧？” 赵云看见母亲，显得愕然。“你怎么来了？我只是爬山时候摔了，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安慰她。
那天的傍晚，和月带着林艺萱他们参观了一个免费进入的香格里拉的民族村的寺院。和月说她要和多吉商量一下明天的计划，她就不进去了。一个中年卓玛讲解员接待了他们，很是耐心地对他们讲了一番对佛，法，和僧应有的礼节，这个素静的寺院虽然经过自然的侵蚀，也遭受过人为的凌辱，却维持了古朴的尊严。寺院以弥勒菩萨为中尊，以释迦佛、弥陀佛位于左右。有人从他们的脸上读出庄严肃穆，有人悟出慈悲为怀。桀骜如小宁，则观出其幽默。
许是白天爬山累了，大家不再能集中精神，有的已经哈欠连连了。小宁干脆闭上了自己的耳朵，忙着捕捉他心里设计好的镜头，直到一个僧人警告他此处不许拍照。他也没有跟别人打招呼，眼睛往上一翻，一扭头到寺院外面拍去了。林艺萱以前读过一点佛教的常识，倒是想多听听这位藏族姐姐的见解。但是，她对赵云的担忧明显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从和月的表情中，她猜测赵云尚未脱离危险。她几次想给多吉打电话，却用右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左手腕来控制自己。她对自己说，没有消息，也就是没有坏消息呀。
中年卓玛讲解似乎探出大家的心情，显出轻松的微笑对大家说，今天有一位藏医愿意为大家义诊。老医生问她是否确定免费。她点头说没“完全免费。大家回去后，如果可以对佛教做一番宣传，就是最好的回报了”。大家听了，这才有点兴奋起来。藏医？如今中医好像不灵了了，藏医自然显得十分神秘，尤其是对林艺萱这样的人来说，让一个藏医搭脉也是一种幸运的体验了。
中年卓玛让大家排队依次进入诊室，逐个和藏医见面。老教授先进去了。让他大为吃惊的是，他见到的藏医长得不像个藏人。他五短身材，面庞清癯，许是为了掩饰势下巴的弱势，蓄着稀稀落落的胡须。他明显已经习惯了别人用崇拜或好奇的眼睛观望着他。他先问过老教授的年龄，接下来替他把脉，告诉老教授，他的肠胃功能有问题。老教授说正是，多年的老毛病了，看了很对医生也没效果。
“年轻时缺乏调养吧？”藏医自信地判断着，又说，“老先生可能会飘洋过海啊，将来有个洋女婿也不一定。”
老教授心想，藏医还会算命？他怎会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在美国读博士呢？他接着话口说，“请教一下，我大概何时飘洋过海呢？”
藏医说，“这个随佛的意思啦。我的建议是，先把肠胃调好，等大便成形以后再作他想。在异国他乡，求医很难，我的国外朋友也很多。今*****我有缘，还是不要错过。我开个方子给你吧。”他随手从桌上撕下一张方子，用汉语写下“仁青常觉”四个字。
老教授问，“这药多少钱哪？”
藏医道，“你我有缘，1200块一盒吧，再加一盒十五味黑药胶囊，才四百块，两药并用，正好一个疗程。”说罢，他给了老教授一张名片，“吃完后，通知我一下疗效。如果有副作用，也可以找我。”
老教授满面红光地走出了诊所。朱珠问他感觉如何，他说，”高人，是位高人呃。”
下面轮到了林艺萱，进去后刚刚坐定，顿觉头晕，乖乖让藏医把脉。藏医的眼睛猛眨了几下，问起艺萱的生辰八字。艺萱如实相告。藏医道，“小妹妹，你听了不要怕，你小时候没有调节好，底气虚弱，估计不到中年就会气血两亏的，恐怕生育都有问题。”
艺萱自幼体弱，倒也没有查出过什么毛病，但常常头晕。听到“不能生育”，脸上微微发热。她问藏医能否给她开个特殊的方子。藏医说，“别急，你这种体质我见过上千例。开个藏虫胶囊丸药给你。里面的原料是藏族天然的冬虫花草，很灵验。你天生丽质，一年调养下来，定会美若天仙。”
艺萱听了，心里有些安慰，一问价钱，竟是上万。她说身边没有这么多钱。藏医说，“你年纪还小，经济自然不富裕。这样吧，打个六折给你啦。”艺萱感激地点点头，接过了药方和他的名片，看见他是拉萨藏医协会的会长，心想以后一定去拉萨拜访他，她放心地去付钱了。
等大家都见过藏医后，司机进来让大家上了车。和月在路边买了矿泉水提到车上，告诉大家现在要回旅馆了。艺萱实在忍不住地问起赵云的情况。和月说目前她和多吉联系不上，估计他正在往这里赶路。“他说过要陪你们去外边逛街的。”
艺萱点了点头，突然问，“导游，我可不可以去你的住家看看呢？”
和月心里觉得奇怪，她说自己一般是不带旅客回家的。艺萱便和她说出自己想要留在云南了解东巴教的想法。和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想要知道这话是源于一时的少年轻狂，还是刚刚被识别的缘分？
艺萱解释说她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的学科，倒是对多种宗教都有点兴趣。她又说，“父亲自然会失望了。我的爷爷以前也是研究宗教的，但不知道是哪一种宗教，听说他花了不少祖上留下的家产。于是父亲就念了科学，想干点实在的东西来荣宗耀祖。可是，父亲一直说我更像祖父，连长相也是。”
和月听了，十分感动，说，“妹妹是个透明人。等你们吃过晚饭后，我过来接你。不过我们的房子非常古老，简陋，我奶奶在帮我带孩子，住的很挤，屋里一切都很乱，你不会见笑吧？”
“怎么会? 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姐姐是一个真正的人。就是很想看看你的家人。”艺萱说。
“什么是真正的人？妹妹不是？你们都不是吗？你太年轻。其实人还是很相近的。”和月的脸上有着及其丰富的表情，有时像安静的云，有时像缓缓淌着的雪水，或像雪山深处的草，也像睡眼中看到过的上弦月。艺萱想再听她哼一次东巴经。她感到她身上那种博大的阳光一般强烈的感染力，那就是母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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