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多吉和司机把大家带到一家“纳西净地客栈”,其实也就是一座老式的土木瓦构造的二层楼房。这建筑很像北京的四合院。略有不同的是纳西风格三面有房,还有一面却是用墙堵上的。赵云他们住的都是厢房,几间厢房的周围还有一个正房,估计价钱会更贵一些。正房和厢房间隔着走廊,走廊里竟然还摆着几个小方桌。大家好奇地东张西望,有点不想进房间。
朱珠在一边说,“住这里太好了,居然还有门楼斗拱,照壁飞檐,很意外。”小宁说,“下面还有个天井,还种了些花草呢,下去看看!”
林艺萱问赵云想不想去,赵云因为喝了太多杯的啤酒,胸口堵的慌,没有跟去。他果然一进到旅馆房间便想吐了。
赵云在马桶前蹲了五分钟,狠狠地把心中的郁闷吐了出来。他不是一个会伪装自己的人。在樱花屋里那个用潇洒和兴奋伪装起来的男人根本不是他。他吐完之后,胸口上松了一下。跨进旁边的浴缸短短地冲了个凉,急着上了床,一头裹上了略略发黑的白被子躺下,连着打了个滚。
他眼前飘的依然是肖雅的影子,这次是个被撕开了的肖雅,成为一张张鲜明的画:她的脸,艳红色的唇膏,冷笑的样子,那双很长的腿上套着藏民穿的靴子。
“见鬼了,莫非真的撞见鬼了。”
他觉得自己是身体被一个绳索套住了。他越是挣扎,窒息感便愈发强烈。他突然决定了接受那个绳套的束缚。只要不死,他还能有活过来的一天。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门外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坐了起来,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迟了一步。肖雅的长腿,迈着悠悠的步子,跨过了他心上的门槛。他们面多面地在床沿坐着。可是他听不见她的呼吸。
“你怎么了?”赵云已经不用老师这两个字来称呼她了。
“没什么,来看看你。知道你们明天去哪里吗?”她问。
“知道,去金沙江和虎跳峡。”
肖雅抖了下腿,有节奏地把她那绿色的中指和食指的对弹了一下。“其实我有四分之一的藏族血统。想听听我家祖上的故事吗?”
窗外的雨在黑夜里飘洒着,雨丝有短有长,落在窗户上击出沙啦啦的声响。
“你愿说,我就听。”他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还是点了点头。
“你以前参加过甘肃地区的少数民族血样采取。你听说过卓尼喇嘛院吗?”
“卓尼喇嘛院?没有。”他摇了摇头。“人是当地的合作者找来的。我当时抽了血样就走了。经费很有限。”
“美国有个学者在七十年前就发现了云南的一些宝贵资源。为了取得人类学方面的证据,他大约在云南和其他的地方足足呆了二十多年。”肖雅说。
“美国人?他凭什么对云南感兴趣呢?”他觉得莫名其妙。
“和我们一样,是一个人类学家,原先是搞植物的。”肖雅说,“我想告诉你的也是父母传下来的故事。我的祖上和当地的土司有点渊源,也参加了接待这个人类学家。虽然,双方开始时候彼此有些不习惯,这个学者在传记里写过,他说藏人身上带着一股令人难闻的腥膻酥油气,甚至说,每次喇嘛来访后,臭味难于一时消除。可就是这个人,把无数张关于云南和甘肃的土著文化和自然风光的照片传到西方。他拍出的黑白照有着惊人的真实,没有丝毫的造作。而美国的《全国地理杂志》当时用了整一刊来登那些照片。”
“我喜欢读那本杂志。那是二十年代的事情吗?”
“是的。听父母说,当时在卓尼喇嘛院接待他的土司很开明,高个子,平时穿丝绸、缎子长袍,节日里他换藏装,戴上狐皮帽,穿上彩色皮革的藏服,还踏着藏靴。”
“那我明白了,为什么那天你穿着藏服。”赵云若有所悟。
肖雅没有接口,然后告诉赵云,那个美国学者后来写了《卓尼喇嘛院的生活》。还买了卓尼版的几本“大臧经”,吃了很多的苦头,才把它运到了美国,现在存在展览馆。留在国内的大赞经雕刻版本倒是被烧了。她到美国十年后,才亲眼看到他当年买下的版本。
赵云赞叹道,“他算个奇人吧?”
肖雅说,“说奇一点都不过分。他在中国的时候,开始并不是那么受欢迎的,还被土匪绑架过。听说是他去雪山探险,没想到也带去了冰雹,把珍贵的青稞草冻坏了。可能是白人骨子里的优越和土著文化的冲突吧。后来,他爱上了云南,纳西人也接受了他,还写了一本关于纳西文化的百科全书。当时搞这样的项目是拿不到资助的。他变卖了家产回云南,自费研究。”
赵云叹了口气,说,“很佩服。以后大概不会有这样的学者了。今天的人都实际了。想做这份科研的越来越少了。”
“确实。今天做人类学也很难拿资助。你为什么要选修这个专业呢?”
“我也不知道。大学读的是生物,常常有野外实习,学校也还不错。我很喜欢。现在读研,也常常有出差,还是独立行动,觉得被重视,所以,没有开始想科研经费那些事情。以后就不知道了。”赵云实话实说。
“你应该开始想了。早晚要考虑这个问题的?”她的口气近似冷酷。“这是一个很有学术气氛的领域,但也是最缺乏资助的。你能不能经受这种寂寞和拮据呢?”
“我不知道。等毕业了再说吧。”赵云不想回答这些的问题。
“没关系。如果你像你们院长一样是被选中的,就能生存下去。”她说。
这些离现在很近的问题让他出汗了。
“你休息吧。我走了。明天我要去其他的城市,不跟着你们了。玩好。”她说完,飘然而逝。
赵云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心里既迷惑又明白。他被选择了吗?被谁?被肖雅,还是被上帝?吼吼。被多神教选中了也不一定。他怕明天又起晚了,于是打电话到前台,跟服务员要了叫醒电话。回到房间脑子还是停不下来。等他刚刚打起瞌睡,楼下的电话来了,问他要不要异性服务?
“我操。”他把电话撂下了。横竖睡不着,他干脆打开电脑查了一番那位美国学者的资料,看得目瞪口呆。就这样干熬到了天亮。
在去景点的路上,他还是坐在林艺萱的身边,向她说起了那个美国学者的故事。艺萱听了说,她在美国时,也听肖雅老师谈过这个人,确实很神奇。她说她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一直在网上查东巴教的由来。
赵云说,“东巴教我听说过啊。好像是从巫教来的。你很感兴趣吗?”
“是的。昨天多吉带我去了一个像形文字店。他们用这种像音符又像儿童画的文字,勾出他们的生活。他们比其他民族更接近自然,还凭借从自然界所摄取的力量得到和神鬼相通的能力。他们通过祈求神灵避免灾祸。神灵的长相也十分普通,住的是用削皮后的圆木做的木楞房,在房子里,你连一个钉子都找不到。牛栏马圈羊厩齐备,和普通人无异。就连死亡这般恐怖的事情,在东巴教也是值得赞美的事情,真的很超脱。”艺萱的脸上微微泛红。
小宁在后面听见了说,“你真是个超文青?连死亡也很超脱,这是对青少年的误导。昨天导游说了,纳西族殉情的女子特别多,你要小心被发展了。”
赵云忍不住打断小宁,他说,东巴教认为,人的死亡只是肉体的结束,灵魂将继续存在,只不过存在的方式不同。这可能减少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感。殉情可能和后来引入的汉文化对婚姻和婚前交往的约束有关。
多吉照旧在车子的前面,听不见大家在说什么,但听见了“殉情”。他打个圆场说,“今天的旅程有一段路是一个纳西族导游带的。你们可以问问她吧。”早上又有几个人晚起来了。司机马师傅把车开的溜快,乘客们开始东倒西歪起来。不一会儿,他们进了石鼓镇,到了“金沙江第一弯”。
大家下了车,多吉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他说,“你们对金沙江都不陌生吧?真正的天险江河,算是长江的上游,它在战国时叫“黑水”,改过好几次名字,具体的我这笨脑瓜记不清啦。只知道在三国时期叫泸水。好像在宋代,人们发现了水里的金沙,才知道这是‘金水’,便一窝蜂地涌过来淘金。虎跳峡的传说就更神了。具体的让那个卓玛导游跟你们说吧。”林艺萱看着多吉,想告诉她,其实她很喜欢多吉那种带点大舌头的国语。
小雨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幸好大家都有雨披或折叠伞。等开始往下走的时候,才发现游客那么多。小宁说,我们不会被挤到金沙江里面去吧?如果真的掉了下去,可就没命了。赵云听了说,“别担心,掉下去的人是被选择的。”说完后,他自己觉得不妥,吓了一跳。后来不再吭声了。
小宁和赵云沿着长长的楼梯走了下去,楼梯两边全是卖黄瓜,水果和酸奶的,小宁二话没说就买了两根黄瓜,说是当地产的。吃一口,口水就流了下来,直说好吃,他一咬就知道是没放过农药的,便分了一根给赵云。
林艺萱跟着多吉超小路到了江边。看见了金沙江水里翻滚着的泥沙,她好像痴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水,忍不住地朝水里走去。
“小心,卓玛。”多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林艺萱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还是踩到了水里的一个石墩上。
“他们好像是要把我带走,我觉得。”她回过头来,喃喃地说。“我也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那是你的心被召唤了。”多吉说。“我对山更有感觉。等你见了玉龙雪山,你的心会离他更近。那是一座神山。”他朝远处一指,“那就是。”
艺萱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看不出山的形状。这时,他们的身边响起了藏歌。她不知道那叫什么歌,但感觉到歌声在高亢中带点迂回和凄凉。
多吉说那些歌曲多半和爱情有关,倒是纯正的藏歌,不像那天在樱花屋里那些城里来的孩子们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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