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汉学家高罗佩
■沈致远
偶然在尘封的台湾杂志《光华》(1990年2月号)中,发现介绍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博士(Dr.Robert H van Gulik,1910-1967)的三篇文章。作者王家凤专访高罗佩遗族,根据他们提供的材料写成,内容较传闻翔实。我被高罗佩传奇的一生迷住了,不避掠美之嫌,摘录部分与读者共赏。
高罗佩是荷兰职业外交官,通晓15种语言,曾派驻泗水、巴达维亚、东京、重庆、华盛顿、新德里、贝鲁特、大马士革、吉隆坡等地,从秘书、参事、公使到大使,仕途一帆风顺。但大放异彩的却是其业余汉学家生涯并以此流芳后世。
高罗佩读了法国作家凡尔纳(Jules Verne)的小说《迷人的中国之旅》后,对中国文化着迷,开始穿中国服、睡硬床、要做中国人。1943年高罗佩任荷兰驻重庆使馆一秘,娶了系出名门的中国夫人水世芳,她父亲水钧韶曾任驻圣彼得堡使节及天津市长,外祖父张之洞是洋务名臣。高罗佩与沈尹默、齐白石等名流交往,对中国文化的迷恋达到狂热。品茶、弈棋、抚琴、吟诗、作画、练字、治印、写小说……俨然一位名士。他效法古人,名高罗佩,另有笑忘、芝台等雅号。无论住在哪个国家,高罗佩的中式书斋格局不变,环壁皆书,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张紫檀嵌花卧榻,号称“图书满架,落叶满床”。他随兴之所至,为书斋取名集义斋、尊明阁、犹存斋等。
高罗佩对中国古乐颇有造诣,早年亲炙于古琴大师叶诗梦。在重庆时与于右任、冯玉祥等人缔结“天风琴社”,切磋琴艺。高罗佩撰有《琴道》一书,旁征博引,将古琴乐谱、各种琴学著述,以及文学美术中涉及古琴的资料精心译成英文,并加注释,1940年以英文书名“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Ch’in Ideology”出版。
高罗佩是一位东方文物收藏家和鉴赏家。诸如古琴、书画、瓷器、画谱、琴谱、佛像等都是他收藏的对象;北平琉璃厂、东京神田区、伦敦旧书店,都是他流连忘返之处。据长公子威廉回忆:曾为买一座观音像,全家啃了几个月硬面包。高罗佩对收藏古物有自己的主张,他不买稀世之珍,偏爱残缺古物。他说:一张油漆剥落的古琴,仍可奏出高山流水之曲;名瓷之碎片,也不失为粉定龙泉。他对书画进行鉴赏和研究,积十几年苦功编成《书画鉴赏汇编》,全书近600页,插图160幅,书末附有42种中、日纸张样品,1958年以英文书名“Chinese Pictorial Art as Viewed by the Connoisseur”出版。
高罗佩著作等身,流传最广的是他别出心裁的中国古代侦探小说。他对清人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中主人公狄仁杰屡破奇案大为折服,认为虽无指纹、摄影等现代技术手段,其访案之细、破案之神,以及对犯罪心理之分析和推理之缜密,不亚于英国柯南道尔著名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高罗佩看到西方侦探小说风行,许多人甚至认为除英美德法之外全无这类著作。为了不让中国历代公案小说家“含冤于九泉之下”,(高罗佩自序中语)慨然命笔,从事《武则天四大奇案》英译,出版后深受读者喜爱。他意犹未尽,以狄仁杰为主人公用英文撰写《钟楼谋杀案》、《迷宫谋杀案》等中国侦探小说,并用单线白描法自绘插图。出了20多卷《狄公案》系列,被译成十几种文字,有的还拍成电影。更奇的是,他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章回小说体裁将之译回中文出版,并称应以此为标准本。高罗佩对唐代律法制度颇有研究,《狄公案》系列中的许多情节均有所据,这与当代某些“戏说”作者之信口开河大不相同。一位汉学家竟以中国古代侦探小说传世,表现出高罗佩遗世独立之风格。
二次世界大战后,高罗佩再度出使日本。为出《迷宫谋杀案》日文版,出版商坚持要以裸女为封面,而高罗佩只肯用中国古代版画,双方僵持不下。他致函古董商,询问有无此类图画。没想到京都古董店愿意出让明代五彩套色木刻二十四幅《花营锦阵》,乃万历年间刊行的“秘戏图册”。高罗佩本来就对中国版画有研究,如今又无意间见到刻工颇为精细的秘戏图册,引起了他对中国传统社会两性生活的兴趣。开始收集汉初至明末的有关古籍,特别是道家的房中术和历代描写男女关系的诗歌小说,从民间得到不少佚书和手抄本。高罗佩认为:“此类图书今希若星凤,窃不可听其埋没。”经校勘整理,编成《秘戏图考》,线装三巨册合为一函,锦面牙签、古色古香,1951年在东京出版。此书问世后,引起不少汉学家的注意,书信往还,资料越积越多。1961年,他以英文写了一部大书“Sexial Life in Ancient China”,中文名为《中国古代房内考》,在荷兰出版。高罗佩研究中国古代性学的动机在《秘戏图考》序中有所说明:“十八十九世纪访华西人考察风俗。书籍既不易入手。询人又讳莫如深。遂以为中国房内必淫污不堪不可告人。妄说误解因之而生。甚至今世西人所传中国房室奇习。大抵荒唐无稽。书籍杂志所载。茶余饭后所谭。此类污辱中华文明之例已不胜枚举。一则徒事匿藏。一则肆口诬蔑。果谁之罪欤。”(注意其古法断句)可见他为中华文明辩诬之苦心。高罗佩穷十数年研究性学之结论是:中国古代两性生活自然而正常,虽有房中术的出现,但正因为中国人两千年来不断致力研究两性均衡,所以始终维持了强烈的生命力,使中国民族能持续而更新。
高罗佩还在家中养长臂猿,并详作生态记录,写成《长臂猿考》一书,书后附有猿啼唱片。即使是专业动物学家,在家中豢养动物作生态记录者能有几人?可见高罗佩做研究之认真。1967年此书付梓时,高罗佩从三度出使之东京回国度假,罹患癌症,在海牙逝世,得年57岁。临终前仍练字不辍,在病榻上完成《长臂猿考》的最后一校。
高罗佩藏书及遗稿珍藏于荷兰莱顿汉学院图书馆,长公子威廉专攻东亚艺术,克绍箕裘,任莱顿人类学博物馆馆长。
有人认为:现代学科分类日益精细,“隔行如隔山”,像达·芬奇那样跨越多种学科博大精深之通才,文艺复兴以降已属罕见,现代学者更不可求。证诸高罗佩,此论不确。其实“诸魔皆心魔”,行业之间并无大山阻隔。
按照传统观点,高罗佩的汉学属于“另类”。他不满足于在经典古文中寻章摘句,而是接触社会,在民俗中发掘中华文化,收集资料,进行研究,介绍给全世界。他既述且作,将中华文明与西方思想相结合,写出不少传世之作。所谓“另类”实为汉学之扩展。
夫人水世芳谈到高罗佩时说:“他不是外国人!从我们认识到他临终,他没有一天断过练字。他最爱吃四川菜,他实在是个中国人。”对这位“中国人”高罗佩,我感到既骄傲又惭愧。骄傲的是: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使他心悦诚服终身浸淫其中;惭愧的是:我身为中国人,在研究中国文化、宣扬中华文明方面,做得远不如他。
高罗佩热爱中华,却不忘自己的祖国,他有落款曰:“荷兰国笑忘高罗佩识于芝台之中和琴室”。性情中人若此,冠以传奇,谁曰不宜?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