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的男友何龙在明明姆妈到来之前,参考了很多医学文献,也请教了不少资深的专治老年痴呆症的专家。大家提供的见解无外乎是:继续服用抗犹豫药物,服用叶酸和维生素B12一类的药物。作为辅助治疗,可以给她提供色彩方面的刺激,多和她对话,刺激她的逻辑联想和记忆力。明明和何龙都小心翼翼地按照这些建议去做了。善网上搜索的明明还发现日本的一家公司推出了一个“克隆人”的玩具,可以陪人说话,据说有些得老年痴呆的病人已开始使用了。虽然此物要价甚高,明明毫不犹豫地订购了。
姆妈来了以后,明明陪了她整一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们去了凡尔赛宫,因为明明知道姆妈对欧洲建筑素有好感。坐在轮椅车里的姆妈心绪甚佳,刚看了宫殿外壁上端林立着的大理石人物雕像,眼睛里已闪露出明明久未见过的兴奋的光泽。
凡尔赛宫(Château de Versailles)原本是为路易十三造的狩猎宫。路易十四接手后把它打造得气势磅礴。凡尔赛宫分正,南,北三宫。宫中的大小厅室约有700多个。宫室里吊着各种型状的水晶灯,晶莹璀璨;宫殿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布满富丽堂皇的壁画和天顶画,题材以神话传说和国王战绩为主。
明明姆妈年轻时极爱看西方电影,对宫廷片更是情有独钟。如今亲眼目睹了这些雍容华贵的油画,雕塑,以及无数件设计独特的家具和古玩,心情激动。虽是走马观花,明明能看出那半天的游览似乎比服用抗犹豫药有效。回家前,明明用轮椅车推着妈妈,在凡尔赛宫外花园走了走。更喜爱自然景色的明明觉得外面的花园比宫内更美,可说是典雅精致。那园里布局精细的花草林木、雕像,喷泉和水池,迷得她有点抬不动脚步。
在她们上车回市内的之前,明明忍不住用DVD摄影机把外景拍了个够。其实,她更喜欢的是无数个不知名的法国小山村,那种漫不经心的恬静,路边的小木桌,铺着桔色桌布,人们享受着咖啡或者淡茶,谈笑,低语,透出缕缕快乐。在这里,时间似乎静止了。无论你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到了那样的山村,自然便沉醉在安详的山居气氛中。山居,明明想,等有一天她觉得乏了,或者懒了,会考虑放弃一切,过着这样的生活。她知道,何龙,可能比她更向往这样的日子,可惜现在这还是个奢侈的梦想罢了。
姆妈那天玩累了。到家后只喝了杯牛奶,便在榻榻米上睡着了。明明虽然也累,但心情无比的好。她觉得,也许母亲症状可以进一步地改善。而自己也可以开始拍那个电影了。何龙那天晚上值班,明明把她的那个得了奖的剧本作了进一步的修改。她仔细地看着,在眼前预演着每一个镜头,甚至设计着音响。她随手把那些想法涂写在几张带有印花的信纸上。
外景:秋天的下午,上海淮海公园
凉爽的秋风吹落心灵的面具,让疼痛赤裸裸地暴露在湛蓝的天空下。
近景:“明明” 的侧面特写:她剪着短发,面容清瘦,眼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细纹。
明明的话外音:“我只想匆匆地讲一个妈妈和我的故事。先说一下,我不是没有父亲,不过他在我七岁时就被送进了疯人院,从此长期居住在那里。据说他在五十九岁那年在院里去世。我妈妈姓梁,她一个人把我养大。有一个姓唐的男人在1949年给她留了不少的金条。妈妈当时觉得那些金条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背景音乐:歌曲 “夜来香”(李香兰版)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闻这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啊~啊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思量……
内景:上海百乐门舞厅
中景:风度翩翩的唐先生和十八岁的明明姆妈在舞池缓缓舞动……
唐先生说:小妹,我知道你不愿意作妾。等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放心,她们两个都好说话,决不会为难你的。
近景:当年的明明姆妈梁小妹,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轻轻地贴到唐先生的面颊上,让他他感受自己的泪水。
中景:梁在一座洋房的阳台上俯视满街的革命军人。她的脸上露出好奇和不安的表情。
快速跳跃:一组梁在青中年时的照片和造型:烫发旗袍;蓝色的列宁装配短的直发;花衣配黑皮鞋……
明明的话外音:听妈妈说,在建国后,一个曾在风月场所呆过的女人单独居住,是会有些不方便的。听说,我家附近的户籍警经常会找她谈话。她试着找了几个男人,后来,她碰到了我爸爸。
内景:上海红房子西餐厅
中景:梁和明明父亲用餐的侧影;梁梳着东欧电影《柏林情话》中女主角的发式。明明父亲穿着西装,带着领带。
近景:梁看着男友时着迷的眼神。
近景:明明父亲有着清澈的眼神,说话时偶尔动一下手臂来加强他的观点。我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内景:上海衡山饭店
远景:明明的父母穿着礼服,忙碌地向大家敬酒。
中景:父母随着音乐起舞,明明的父亲显得踌躇满志。
中景:一些上海官员模样的人向明明父亲敬酒。
中景:小弟是唯一从梁的娘家来的代表,他长得清秀,拿出礼金给梁,有点羞愧的样子。
近景:梁微笑了一下,用上海话说:“自家人,勿要送啦。”
中景:小弟还是坚持把礼金给了她。梁收了下来,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屏幕上自左至右打出黑色标题:文革中可能发生过的事情
一组经过剪接的旧纪录片:毛泽东在天安门城墙接见红卫兵;街上的忠字舞;批斗会和一些年轻人挤上火车在全国搞串联的片段。
内景:明明家的洋房客厅
中景:父亲在不安地来回踱步,母亲坐在沙发上担心地看着他。他们开始争吵。
明明的话外音:父亲是怎么变疯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好像在文革中受了一些刺激。
中景:明明的父母在扭打,父亲打了她一个耳光,母亲跌坐在床上,流着鼻血,以惊愕的眼神看着他。
影幕呈一片黑色。
背景音乐:大海航行靠舵手!
外景:黄昏,上海火车站,:
梁和她的小弟都穿着蓝色外套,神情紧张地在等火车,他们手中各提着一个灰色的塑料手提袋。有几个穿着军装的红卫兵模样的人向他们走近。
小弟说着上海话,声音发抖:阿姐,侬格(这)点金条还是交出去吧。
梁:格哪能来是(那怎么行)?我以后哪能过日子?还是苏州表妹家最安全。
令人感觉恐怖的红卫兵们脚步声走得更近了,小弟的身体开始颤动,几乎要逃离,梁老太死拽着他的手不放。
红卫兵们几乎要走到他们面前了,梁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问:“红卫兵同志,这里附近有厕所吗?” 其中的一位朝她看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下。梁拉着小弟朝那个方向而行。
明明总算把她不甚理解的文革那一段写完了。她用一组从不同记录片中筛选的片段显示了文革的结束。然后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表示了她的出生。她准备在银幕上出示一张父母一起抱着她的满月照。她一直都保存着那张照片。母亲在那个瞬间笑得颇为甜蜜,而父亲的笑却是有点苦。写着,写着,她无形中把父亲的篇幅逐渐拉长了。这是她存在心底的一个说不出的痛;父亲离开的时候她才六岁半。她铭心刻骨地记得父母吵架时那种扯心扯肺的样子,但从来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而吵?母亲一直对她说,父亲天赋过人,但一直是有某些精神症状的,在婚前没有告诉她。中年之后,他的暴戾和偏执变得越来越严重了,直到打她,踢她,使她忍无可忍。她常说,忍了这么久才和他离婚,都是为了明明有一个爸爸。尽管母亲那么说,明明想,父母之间一定还是经过了一个和平共处期才走到最后分手阶段的。她一直想把那个过程搞明白,可母亲对那个过程却一直讳莫如深。
明明通常是不敢对母亲提起父亲的,因为只要她一提,母亲立刻变成一个被打开的留声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加以控诉:“迭格(这个)死人,我迭辈子已经被他害杀了。如果不是伊,我也不会那么苦,也用不着来美国了。”
明明想,如果妈妈下次再说,她就把那段话录下来,放进电影里。不过,她隐约记得父母在争吵时父亲说过的几句话,如“站错队”,“我没办法,那时我不那样做,侬也会跟着倒楣的”等等。把它们联系起来,她猜想父亲在文革中做“错”了什么事,因为她印象中,从她三四岁起,父亲好像不太上班的。母亲对此守口如瓶。她想,既然搞不清那个过程,就不提了。在剧本里,她插入了一些自己对父亲的朦胧回忆。父亲的面容她是大致记得的:眼睛长得清秀,鼻梁挺直,穿衣服很有架子。她很努力地去回忆父亲生前的样子,写下一个发生在上海外滩的场景:
外景:夏日的黄昏
中景:明明和“爸爸” 坐在一个长凳上的背影。我们能隐约听见他念法语字母的声音:[a] [be] [se] [de] [e]
近景:幼年“明明”的正面特写,她梳着两条小辫子,不时地用小手摸摸小辫,连脖子也不太敢动,好像怕辫子会坏了。她稚声地重复着那些字母,脸上没有表情。“爸爸” 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她的发音。
写完之后,明明觉得那几个镜头缺乏创意,有点失望,又用笔把这个镜头划掉了。她想,也许在银幕上出现几张她和父亲的照片就可以了。她想,有的时候,真实的静态也许比虚拟的动态更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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