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不是自然醒的,是被窗外一二三四的吼声吵醒的。站到窗前一看,下面有个操场,驻了兵,战士们在晨练。稍息、立正、开步走!这种操练我很熟悉。当年在毛泽东时代,全民皆兵,不知练过多少次。然而今天,这清晨响亮的操练声,却给北国的哈尔滨平添了一份威武和雄壮。也许因为黑龙江是边疆省份,边陲重地,就格外的军事化了。
早餐后副院长就来了,带我去参观哈医大。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大”字。那学院的门面大,大到两辆火车都可以开进去。那大楼进门后的大厅也大,大到可停放一艘巨论。如林般招展的红旗,贯穿东西的大幅标语,给人一种夸张、炫耀和宏伟。然而一进实验楼,就感到冷清。宽敞的过道里几乎不见人来人往。偌大的实验室里,也就那么一二人而已。设备不落后,但很多都用塑料布盖住。同样的情形我在国内其他的大学也看到过。就是说,有设备,但没有充分利用。中国很多实验室,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不差钱,但常缺少一个较长久的深入的课题。人们搞科研,大都还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其结果就是没有积累。没有积累,就没有深度,就成不了大气候。
那天下午我作了个报告。来听的有老师,更有不少研究生。他们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但当我报告完了后,除了几位年资高的老师问了几个问题外,没有一个年轻的学生站起来提个问题。我鼓励再三也未见成效。这是中国和外国的一大不同。国内开会,对报告人提问题常常被看成是刁难,是找茬,或者是出风头。殊不知在国外,做报告的人,总是很希望引起讨论。讨论越热烈,心里越舒坦。因为有人提问,说明别人对此感兴趣了。在国际会议上做完一个报告,没有一个人提问,那可是最叫人没趣,最叫人难堪的事。 前年有位国内的主治医生,在我们这儿进修,谈起这事,他就说,在他们医院,只要是主任说的,哪怕错了,也没人敢当场指出。
晚上是正院长请吃饭,饭店也就更豪华一些。同桌还有科研处的几位干部。干部大都不说话,院长却健谈,也很坦率。谈了他当前最大的苦恼,就是国外发文章的事。以前的中华牌的杂志,科学院的杂志,很多现在都不吃香了。国际上人家将杂志的阅读率,引用率都排了榜,打了分。国内那些只有零点多到一点多分的杂志和人家一比, 立刻就相形见拙了。现在国内评职称,评基金要看你发表文章的分数了。根据我了解的情况,国内搞科研的人,向国外投稿,有几大难处。一是不熟悉人家的杂志,不知道该往哪家投。二是对自己的成果缺乏自知之明,稍有发现,就以为石破天惊,大功告成,铁还没有练成钢,就冒冒失失地去敲国际第一流杂志的大门。三是不会投,不知道如何写投稿信,如何回答审稿人的意见,如何心平气和却又一清二楚地反驳人家不正确的看法。我只能对那院长说,万事开头难,积以时日,总会慢慢熟悉起来的。
晚饭后,学院原来派了一辆车,带我去看哈尔滨的夜景。我帮助过的博士生说她丈夫的朋友有车,还是让她和她丈夫带我去玩吧。我表示这样更好,学校也就同意了。博士生极高兴,一个手机过去,一会儿她丈夫和一个他们称张哥的司机,就把车开来了。她丈夫一看就是老实人,张哥却豪爽,说先去看索菲娅教堂。时间大约是九点,在国外多年,教堂看得也多了,但这是在中国本土上看外国风格的大教堂,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教堂建于1907年,是俄国侵略军造的随军教堂。侵略者还忘不了祈求上帝,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这教堂初建时是个帐篷,后来改成全木结构,再后来在木结构外加了砖,规模也日渐宏大,现在可容2000 多人了。四九年建国后,据说曾长期作为仓库用。1997年才修复,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一个东正教教堂,如蟠桃一样的圆顶,使我想起芬兰赫尔辛基的东正教大教堂。正是夜晚,望上看,那蓝色的穹顶,金色的十字架,棕红的砖墙,配上地灯的照耀,给人一种天国的神秘。但巡视周遭,很多人在打羽毛球,在散步,显得闲散和安宁,却又是一派人间的风景了。
离开教堂后,张哥叫我们去逛中央大街。他把车开到路的另一头等我们。并大声关照:不慌,你们慢慢逛。中央大街是哈尔滨最热闹的商业街。这儿就像上海的外滩,北京的天安门广场,巴黎的凯旋门,是游人的必访之地。中央大街有一段血泪史,当初它是根据中俄条约修建中东铁路时,中国劳工聚居的地方,被叫做“中国大街”。铁路修好后,引来了大批俄国人,这儿才日见繁荣起来。现在的中央大街,是中国的第一条步行街。两旁楼房的建筑风格,集欧洲之大成,有从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各种风格的建筑。可惜是夜晚,不能细细欣赏。我那博士生特别喜欢楼房临街处那突出在外的小阳台,说使她想起很多外国电影中的王子和公主们。中央大街两边商店林立,卖的大都是带有俄国色彩的东西,最多的要数那俄罗斯套娃,大下不等,价格也不菲。我没有买,因为家中有。那是几年前去圣彼得堡时买的。这东西看多了,也就是从大到小一层层地套人,有一套足矣。但在一家商店里,我买了一个小小的生铁雕就的雕像,雕的是一位俄罗斯少妇,穿着长裙,戴着遮阳帽,苗条优雅。最叫人叫绝的是这妇人手上挽着长鍊,牵了两条活泼的小狗。这雕凿的小狗赋于了这艺术品灵气和生命,使它立刻生动起来。我告诉那博士生,俄国作家契柯夫有篇小说,叫《带小狗的女人》。用这雕像去配那小说,真是再好不过了。店里最叫我吃惊的,是那大包小包鼓鼓地包着的烘干的蚂蚁。初看还以为是黑芝麻。一闻,有一股冲鼻的酸和腥。营业员极力推荐,说蚂蚁如何含有蛋白质,如何大补身体。现在中国,好像越是古怪的东西,越补人。尿不是都有人在喝吗?而牛奶却有人极力主张不能喝,说因为那东西原来是给牛喝的!
中央大街的尽头,就是松花江。江边矗立着一个纪念碑,纪念1957年哈尔滨的一场防洪的斗争。碑座上刻着当年洪水的水位,和现在的江面相距不下二十米,可见当年的险情。据说,为了保哈尔滨,后来决堤淹了一大片农村。建国初期,东北是新政府的工业重地,恐怕是不能不保的。但当国家有难时,为国作出牺牲最大的,总还是农民,总有点叫人唏嘘。纪念碑后面就是宽阔的松花江,此刻习习凉风,正吹起江面汩汩的水声。不远处一脉灯火,横江而过,就是江上的大桥了。桥对面,就是那闻名的太阳岛。朋友说明天带我去看太阳岛。此刻正是夜晚,没有太阳的太阳岛,隐在浓重的夜幕里,只是一团黑影。
时间都十点过了,我想该回去了。夜晚的哈尔滨,虽说是六月初,还是有阵阵寒意。但开车的张哥和博士生的丈夫都感到地主之谊未尽,提议找个地方坐坐。我同意后,他俩一商量,就把车开到了一个酒吧。一进去,立刻听到铿锵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告诉人们这儿是另一个世界。张哥似乎是常客,熟练地将我们带到二楼正对舞台的桌上。要了个水果拼盘。因为知道我喜欢哈尔滨的啤酒,又要了好几瓶,真花了他们不少钱。他兴致很高地问我,在国外周末是不是也经常去酒吧看看歌舞。我说:不太经常。其实我说的是谎话,我该说:从没去过。我只是感到他的热情,怕扫他的兴,才说得这么婉转。他一定以为我在国外夜生活也很丰富,所以才特为带我来看看哈尔滨的歌舞。那舞台上此刻有三位姑娘在唱歌,间以婉约的舞步。姑娘都很美,眉清目秀,一点也不俗。她们化着淡妆,穿着短裙。修长的腿,配上长皮靴,高跟鞋,特显北国少女的婀娜和高挑。她们拿着话筒轻歌曼舞,但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的声音却分贝极高,响得以致刺耳,以致使人无法交谈。我怀疑她们是假唱,几位朋友立刻一致否认。他们告诉我到这儿来唱歌的很多是黑龙江大学的学生,“来此练练场子,希望将来成名”。还说某某某就是从这儿唱红全国的。这某某某,我其实并不熟悉,所以名字也没有记住。但是大学生来此走穴唱歌,以求成名,可见现在名利是多么诱人,学识又是怎样不值钱了。应该说,这酒吧还是很正经的,姑娘们的穿着也不带太大的诱惑。虽然也有一位俄国姑娘跳了一段钢管舞,穿着肉色的内衣,遮盖着三点,但没有引起任何的骚动。在歌舞表演过程中,常有观众买玫瑰花,点名让服务小姐送上去。被人献鲜花越多,反映这演员的人气越旺,将来走红的机会恐怕也就越多了。然而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买花送给这位最为裸露的俄国姑娘。是因为爱国?排外?害羞?还是真不喜欢呢?(待续)
哈尔滨三日记(中)
所有跟帖:
• 真实,中肯。 -丑女的天空- ♀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2:37:11
• 非常精彩的游记,大长见识了。 -高英姬- ♀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2:47:56
• 说得好!您肯定当年不是乖乖学子? -doitnow_2010- ♂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10:44:25
• 呵呵。。。别来无恙? -平平平平平- ♂ (39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11:25:10
• 我的一个朋友辞了美国的工作就到了哈医大,给了个副主任 -为人父- ♂ (86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4:32:16
• 是的。一要有钱,二要有人,三要出成果。 -瑞冬- ♂ (3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22:57:52
• 很朴实的文字,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万枫- ♂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7:34:34
• 随着瑞冬兄的文字边走边想:) -有言- ♂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8:56:00
• 谢各位朋友留言和鼓励。 -瑞冬- ♂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22:59:01
• 你是不是指南岗教堂街的那个教堂? -金英子- ♀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18:37:12
• 写得真好。拜读这篇文章使我仿佛又回了一次哈尔滨。我已经十几没有回去了。谢谢你。 -金英子- ♀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18: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