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中国明清时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所描写的爱情,大多数是一见钟情。实际上,不仅是才子佳人小说,只要是爱情,几乎都是一见钟情式的。但是有很多人认为一见钟情不可靠,因为一见钟情似乎只注重了外表,而青春易逝,容颜易老,以容貌的赏心悦目为基础的爱情,就如沙滩上建筑的大厦,容易倾塌。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爱情总是要有开始,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一见钟情并不仅仅注重容貌,在四目交汇的一刹那,有心灵的交流。
歌德有一首著名的爱情诗,就探讨了外貌和内心的关系,表达了对爱情的思考:“外貌美丽只能取悦一时/内心美丽方能经久不衰/爱情的散步就是天国的跳舞/我很了解我自己/我的肉体在旅行/我的心却总是休憩在爱人的怀里/书本之中最奇妙的书/乃是爱情之书/我曾加以细读/只有几页是欢愉/全篇却都是痛苦/其中有一节别离的叙述/爱情难以遮掩/它秘藏在心头/却容易从眼睛里泄露/只凭感情冲动所造成的爱/有如建筑在泥沙上面的塔/它总不免要倒塌下来的/令人感到最快乐的瞬间/就是在两个人诉说著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任何人均不知道的秘密与乐趣之时/在青春热情所在之处/海水不会冷却/天地不会使爱情变得冰凉。”“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就是心灵的交流。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也是建立在“木石前盟”基础上的一见钟情。小说中这样描写两人的初次相遇: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在小说的引子中,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天宫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为了了结前世的恩怨而下凡历劫。虽然木石前盟终究敌不过尘世的金玉良缘,但木石前盟并不要求结果,经历了,体验了,也就够了。
佛教中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男女情缘的积累更需千年。今生的一见钟情是千年积累的缘,是对往生的记忆,这与西方哲学家的说法不谋而合。我国台湾作家席慕容写有一首诗叫《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变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这首诗歌咏的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
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出身豪门,多才多艺,但她一直不想结婚,因为她觉得还没见到她真正想要嫁的那个男孩。直到有一天,她在一个庙会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她苦苦等待的结果。但是庙会太挤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消失在人群中。后来的两年里,女孩四处去寻找那个男人,每天都向佛祖祈祷,希望能再见到那个男人。她的诚心打动了佛祖,佛祖告诉女孩,她如果想再见那个男人一眼,要放弃现在的一切,包括爱她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而且还必须修炼五百年。女孩表示决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女孩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野外,四百多年的风吹日晒,苦不堪言。最后一年,一个采石队来了,把她凿成一块巨大的条石,运进了城里,于是女孩变成了石桥的护栏。就在石桥建成的第一天,女孩就看见了那个她等了五百年的男人,他行色匆匆,很快地从石桥走过了。佛祖再次出现,女孩希望能抚摸一下那个男人,佛祖告诉她,还得再修炼五百年。女孩表示愿意再修炼五百年。女孩变成了一棵大树,立在一条道路旁,等待着爱人的到来。无数的希望,又无数次失望。到最后一天,他出现了。天很热,他注意到路边有一棵大树,走到大树下,靠着树睡着了。女孩尽力把树荫撑起来,为他挡住毒辣的阳光。男人睡醒了,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这棵树,又抚摸了一下树干,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佛祖又出现了,他问女孩是不是还想做他的妻子,那还得修炼一千年。女孩平静地打断了佛祖的话,她表示她很想做他的妻子,一千年的苦她也能够忍受,但是不必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佛祖叹了一口气,然后脸上绽开了笑容:“这样很好,有个男孩可以少等一千年了,他为了能够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
就为了那一面,竟然修炼了千年,可见“一见钟情”也并非如一般人所想得那么简单。实际上,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在一见钟情之后是才学和品德的展示,是对忠诚的考验,冲破重重阻力之后才有最后的圆满。而所有这一切,往往证明了当初一见钟情的可靠。爱情的真正魅力就在于一见钟情,在于蓦然回首的发现的喜悦。
《诗经》中有一首诗《蒹葭》,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情系伊人,上下求索。但道路险阻弯曲,求索艰辛,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而终于是“两处茫茫皆不见”。所思念之伊人,如影在前,却又遥不可及,令人感慨万千。现代人一致地将这首诗当作爱情诗,“伊人”自然是情人,是美人。但我宁愿把这首诗读作对贤才的思慕,理解为对理想的求索,因为爱情的追求不应该如此艰难,不应该如此伤感。深秋清晨,秋水森森,芦苇苍苍,露水盈盈,清虚寂寥之中带有浓厚的哀伤色彩。逆流追寻险阻无穷,征途漫漫;而顺流追寻虽行程顺畅,伊人宛在,而终不可近。从“白露为霜”到“白露末晞”再到“白露未已”,这是时间的推移,象征着抒情主人公凝望追寻时间之长;从“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再到“在水之涘”,从“宛在水中央”,到“宛在水中坻”,再到“宛在水中沚”,这是地点的转换,象征着伊人的飘渺难寻。这首诗的多义性正在于“伊人”的虚化使整个追寻虚幻朦胧,这倒是与爱情的朦胧美有相通之处。
千百度的寻找,是为了蓦然回首的一刹那,实际上爱情可遇而不可求。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所描写的正是这种境界。那个上元灯节,人潮汹涌。他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她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微笑着。人海茫茫,能够蓦然回首而遇的又有几人?这就是缘。
现实中也确实有因一见钟情而“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英王爱德华八世就是一个比任何向壁虚构的爱情故事更感人的爱情传奇的主角,他为了与一个曾两次离婚的平民妇女结婚,自愿放弃王位。这位平民妇女就是沃丽丝·沃菲尔德,她既没有漂亮的容貌也没有超人的才华。可是1931年王太子在伦敦第一次遇到沃丽丝时,就为她通晓事理、举止潇洒的风度所倾倒。父母、王室、内阁及各自治政府上上下下竭力反对王子的这一举动。爱德华登上王位以后,马上宣布要迎娶沃丽丝,他的决定遭到了包括首相鲍尔温在内的大臣们的一致反对,爱德华八世坚决地说::“我现在考虑的惟一问题就是自己配不配当沃丽丝的丈夫,和她在一起就是我永远的幸福……无论当国王还是不当国王,我都要娶沃丽丝,为了达此目的,我宁愿退位。”沃丽丝在各种诽谤、咒骂声中悄然离去,从国外给爱德华八世写信要求分手,可是爱德华八世表示:“即使因为和你在一起我一无所有,我也没有怨言,比起你来,王冠、权杖和御座都不重要。”1936年12月11日,在位不到10个月还未加冕的爱德华八世发表了告别演说,几个小时后,他便在皇家海军驱逐舰的护送下离开了英国,与沃丽丝在法国结婚,一起幸福地生活了35年。1972年,78岁的温莎公爵病逝,沃丽丝在对丈夫的思念中度过人生最后的14年,1986年4月24日,因肺炎在巴黎郊外逝世,享年90岁。这个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传奇最后落下了帷幕。爱德华八世和沃丽丝·沃菲尔德的爱情就是典型的一见钟情,而他们的爱情不仅轰轰烈烈,不仅做到了中国古代诗歌中歌咏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且为后世儿女树立了千古不朽的爱情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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