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日记选(三十四)别离痛,痛断肠(原创小说)
快有两个月没写日记了,因为没有时间。爸回家前已经被确定为胰腺癌,是很恶性的那种;他一回到美国,忙上做了切除手术。但癌的转移是在早期就发生的。
医生说手术后,还要化疗,即使那样,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听到这个消息,除了悲痛之外,我们只能装出勇敢面对的样子,每天都希望做点事情让父亲活得高兴一点。爸手术后胃口很差,回家静养着,体力明显弱下去。这个月我们学了很多护理癌症病人的本事,甚至是插管子做引流一类的事;妈的圆下巴变尖了,黑眼圈也日益明显了。她总在期望,除了化疗之外,还有别的办法。
李医生在来美国之前,在广东学过一点中医。他说,双管齐下,也试试中药的调理吧。先喝开胃汤,然后再给喝牛蹄筋汤,可能限制肿块进一步转移;最后可以使“控岩散”一类的药来清除癌组织内部的毛细血管。虽然我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还是虔诚地照着做了。喝了开胃汤,爸的胃口果真稍稍开了,精神也提起了一些。接着妈每天都熬牛蹄筋汤,里面放一点西红柿,我一回家就闻到了那股香味。
“控岩散”在美国根本搞不到,但由小姑从大陆买到后寄出了,妈说,“奇迹会发生的。”
这期间,Aspen的视力基本恢复了,已经开始上班。但她仍然选择住在我们家,有时也会陪着爸聊天,故意学一点不标准的四川话和一些从网上看了的笑话来逗他开心。虽然她去英国已定;在和新的雇主沟通后,她推迟了在那边开始的时间。另外她还在努力完成这边学校的工作,有时回来很晚。
虽然很明白分别是在不远的将来,我每天回家的时候,总希望她住的那间房间灯光亮着;当知道她在房间里,又故意绕着她,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她打破了寂寞。她一天突然到我的房间对我说,“你老躲着我干什么呀? 不是说好了继续做朋友的吗?你后悔了?”
“没有躲啊,爸的事情那么严重,我心乱。”
“还是多和你爸说说话吧,我猜想,他大概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呢。”她说。
“不知道说什么好。平时也说不到一起去。不过我会尽量陪陪他的。”
“打听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你妈给我看了他年轻时的照片,很帅,比你帅。”
“比我帅算啥?”其实我一直在沉重地担心着一件事。我问,“他跟你说妈的事情了吗?”
“从来没有。”Aspen 语气十分肯定地说,“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吧,也不需要知道。”
我也很想在爸的床边坐上两个小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记忆中,爸教训我的时间比较多,要不就闷声不说话。对他以前做过什么,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我心里明白,我不是他理想中的孩子;最近还想过,也许没有我的话,他的人生会少一些羁绊,会更早一点回中国去的。想到这些,我没有勇气和他面对面地坐着。
不过,我还是做了一件事。爸以前说过想学唱英文歌的,我给他买了七十年代流行音乐的几个碟,其中一个叫Pink Flyod 的乐队。我想,也许爸会从那些歌词里明白我的一些想法。有一首歌叫“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是我最喜欢的,里面唱到:“我们不需要你的教育,我不需要你的思想控制,和你在教室里耍弄的幽默,嘿,老师,请对孩子们放手吧。”不过,我觉得这样的词句搞不好会激怒爸的情绪,所以,还是没有把这个歌给他,但其他的都给了。他听了居然还很喜欢,说那些歌里的音乐很松弛,歌词也很容易听懂,应该早点给他听的。
虽然“奇迹”是有超凡吸引力的两个字,但奇迹并没有发生。无论是化疗还是“控岩散”都没有让父亲活下来。手术后一个月,爸因为高烧而陷入昏迷,再次入院了。妈从医院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医生说癌细胞已近全面扩散,怕是来日无多。等我赶到了医院,爸爸几乎不能讲话了,右手上吊着输液管。当我走进病房,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欣喜,把他的左手慢慢抬了起来。我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对他说,“爸,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冬冬,” 他的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彩。“爸对不起你,给你做了一个失败的榜样。可是,这几天想明白了,人可以失败,不过是一场生活,没什么了不起,你明白吗?”
我的泪水像小河一样地流淌,视线模糊了。我感觉到爸想把他手上仅存的力量传到我的手上。恍然间,我感到是空气在托着他的脸,他吃力地说,“继续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你能这样在我身边,我很高兴。你以后不要给自己定什么目标,踏踏实实地做一份工就好。交女朋友的事情,不用急,慢慢总会遇到合适的。”说着,他又昏迷了。
最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讲话,妈妈对所有的朋友发出了父亲即将死亡的通知。他们都十分地意外,有的好久没联系了,但说一定要赶过来送他,小姑也立刻买了来美的机票,因为她正好有一个来美国来开会的机会,手里有签证。医生强调我们要多和父亲说话,说这样可以把他的生命延迟的更久一些。
于是妈持续地说起他们从做大学同学,互相有好感后,开始通信,接着在河边散步,然后和双方家长见面后成亲的过程。我看见爸爸眼里露出欣慰。
由于天气的关系,爸以前的几个好友都没能及时赶到。爸走的那一刻,妈,我和Aspen都在。那是一种奇怪的温馨:我们轮流地对着一个不能说话的人说话,虽然只是一些和家常有关的杂事,看见他点头,最后是眨眼,表示理解,便觉得是莫大的安慰。黎明时分,他停止了呼吸和痛苦的挣扎。我突然明白,人走了,也许是把幸福的回忆带走了,留下的是痛苦是给亲戚和朋友来思念他的。
葬礼在母亲和一些老朋友的努力下准备着。母亲说她的英语不够好,要我来写并致悼词,因为来宾中会有一些美国人,比如爸生前的美国同事,等等。
我找到了Aspen一起来写,好在小姑已经赶到了,带来了爸爸的完整履历和他很多的照片。爸爸游览过中国很多的山山水水,像Aspen说的,他年轻时很帅。
我用尽可能冷静的语调写出了这份悼词,读了一遍给Aspen听,她说可以在加强一点对父亲的尊敬和赞美。我又用中文给小姑念了一遍,她说爸爸优秀的品质还远不止这些,“不过,还是让他身前的导师和朋友来说吧。”小姑把发言的顺序排好了,妈通知了她觉得该通知的人。葬礼的前一个晚上,我又把悼词给Aspen念了一遍,我们两个都流泪不止。Aspen建议说,“你一定要去买一副平光眼镜,不然会失态的。”不得不说,她实在是非常了解我的。
葬礼那天是痛苦的,心情很复杂,总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的,但又必须集中精力打理应该做的事情。葬礼主持人是爸读研的导师,对爸以前的科研成就做了很高的评价。接着,我照着修改过无数遍的稿子念了下来。几次想哭,都忍了,后来还是流了几滴眼泪,还好被平光镜挡住,没有出现在面颊上。
后来,几个学生和朋友称赞了他的为人。小姑作为家人,详细介绍了父亲小时候的经历。渐渐地,台下响起了哭声,我却意外地看见岚岚也在人群中,坐在她父母的当中。不过,最意外的是阿春阿姨的出现,她晚到了。在葬礼结束的时候,晚到人被邀请观仪容。岚岚走上来和妈妈拥抱了很久,两个人也哭作一堆。然后岚岚也和我拥抱了一下,她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声,“冬冬,保重”。后来,等人们开走尽的时候,我再也找不到岚岚的身影了。阿春也没有上了和我们打招呼,大概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
曲终人散,我这才感到长时间站立和作出某种表情引起的疲劳。我坐了下来,看见Aspen走了过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做得很像一个男人。”
爸走后留下的痛苦,在葬礼后才被真正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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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日记选(三十四)别离痛,痛断肠(原创小说)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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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少儿写东西有男儿气概啊!
-二胡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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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06: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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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才有男儿气概!你上次地震时回国俺十分钦佩,写点笔记?:)
-dongfangsh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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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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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顶少儿!
-加州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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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07: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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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花姐!
-dongfangsh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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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8: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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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那歌是挺猛的,东东的父亲能理解,同意:)
-dongfangsh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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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8: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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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的文章风格:朴实,真诚,流畅。
-借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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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1:3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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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再跟你借一下春天好吗?:)
-dongfangsh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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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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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也还没有春天吗?那就把我借来的借给你点吧
-借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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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9: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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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梢儿,勇敢的梢儿。令男儿汗颜那
-丑女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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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5: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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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阿姐鼓励。写的不是自己,写小说。问好!
-dongfangsha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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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18: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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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相同的经历.....
-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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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2009 postreply
21:1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