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雨,淅淅沥沥地就没有间断。香港会展中心大礼堂里,正进行着一个历史性的盛典。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大英帝国将把这颗强占了一百五十年的东方之珠拱手交还中国。中国军队的直升机群已发动引擎,驻港部队已集结港深边界,只等午夜零点那伟大时刻的到来,就将威武地开进新界,踏上离开祖国一个半世纪的的这片土地。某些先头部队换成便装,在港英当局的默许下,白天就已进入了湾仔中环等核心地段以防不测。公元1997年6月30日,举世瞩目的中英两国首脑汇集这里,目的和心情却截然相反。中国人将升起祖国伟大的旗帜,英国人则在这一天里四处忙着举行降旗仪式。末代港督彭定康和驻港英军总司令陪同女王全权代表查尔斯王子和首相梅杰向一面又一面徐徐降下的米字旗行礼。这位被中国斥为千古罪人的彭定康,眼中噙满泪水。
此时雨夜里,离会展中心不远的天码舰驻港英军总部前面的广场上,数千驻港英军全副武装,在看台上数万香港居民的注目下,举行最后的降旗仪式。一百五十年前,这些年轻人的祖先踏着中国人的鲜血站在了这片土地上。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夜,身穿不同军装却有着同样面孔的年轻人将卷起他们祖先的旗帜,踏上停泊在港口的军舰返回故乡。雨一时间下得更大了,士兵们年轻的眼睛和脸庞都湿漉漉的,大盖军帽滴着水帘,浑身浸透地在雨中拖步行进。这是一种典型的英式操典步法,看起来就像进一步退半步那样,非常庄重。诺大的广场上只有沙沙雨声和军靴踏水的声音。突然,凄厉的苏格兰风笛响起,心紧缩了一下,雨幕分开了,就像一面玻璃做的墙,嚓的一下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风笛声声,队影踔踔,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是歌声,是那首著名的苏格兰民歌“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原来是全场的数万港人在用英文齐唱这首歌,就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风笛、歌声、雨雾,方阵、刺刀、军靴。
风笛声声如泣如诉,伴着士兵们的军礼和数万港人的歌声泪水,米字旗在大雨中徐徐降下。一百五十年的殖民历史当然不应贴上什么友谊的标签,但其中那血与火的故事、落后与先进的较量又岂是用简单的恩怨情仇可以了结的?
至今那凄厉的苏格兰风笛声仍萦绕在我的耳畔,朦胧月色中仿佛依稀看到向我蹒跚走来的他们,是林则徐、关天培、焚烧鸦片的烈焰、虎门炮台的烽烟、英国军舰喷火的炮口、让中国人从此自卑于洋人的鸦片战争、南京条约、火烧圆明园的烈焰、清廷管制下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英国管治下人均国民收入超过两万美元的国际大都市、铁腕肃贪的廉政公署、高效法治的英式公务员制度、依托香港优势得以迅速发展的经济特区深圳、末代港督彭定康狡猾的政治手腕、港澳办主任鲁平的义正词严、文革期间大陆人舍生忘死争到香港做三等公民的偷渡潮、如今被港人尊为财神的大陆观光客……这一幕幕画面,远比教科书上的要丰富得多、立体得多。历史啊,小样儿的,你太残酷,也太幽默了!
那晚,在大陆这边的妳,就算与香港近在咫尺,恐怕也难以听到这风笛和歌声吧。社会差异和媒体管制真可以让我们咫尺天涯的。没关系,猪猪讲给妳听。那晚的风笛,刻在耳朵里了,不禁想起西晋那位民族英雄兼大诗人刘琨的诗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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