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慧燕
【引言】八九民运代表人物、原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戈扬,因心脏衰竭,于美东时间1月17日深夜11时40分病逝纽约法拉盛医院,享年94岁。本文是迄今为止最详尽记录戈扬精彩一生的报导。
流亡生涯不是梦。对一生都在追梦、圆梦的前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戈扬(本名树佩华)来说,永无休止的追求和探索,才是人生的真谛。
她有过异于常人的峥嵘岁月。延安时代,她是中国已故总理周恩来、邓颖超夫妇赏识的「红衣少女」。1949年中共建立政权,她与原《大公报》女记者彭子冈、浦熙修和杨刚,名列「中国四大著名女记者」之一,曾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解放日报》副总编辑。
她投身革命一辈子,1957年却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发配到农村劳改22年,期间在内蒙古北大荒10年;文革结束后她获得平反,重新担任《新观察》杂志主编,为推动中国大陆的开放、政治改革及新闻改革作出卓越贡献。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没想到步入暮年时,却由一个应邀来美的访问者,成为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的流亡者,因1989年「六四」事件流亡美国。
戈扬生于1916年1月13日,现年高龄88岁。客居美国15年多,她没有虚度岁月,除了努力适应新环境,她学英文、学计算机,勤于吸收新知识,笔耕不辍。她用一生不懈的追求,成就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同梦结连理 谱出黄昏恋
2002年9月,86岁的戈扬,与83岁的中共党史专家司马璐(本名马义),两人同梦结连理,良缘喜订鸳鸯谱,谱出一曲感人的黄昏恋,也为历史留下一段乱世中国儿女情的佳话。而在他们还未正式结婚前,两位老人三度悲欢离合的传奇经历,为人津津乐道。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退休教授、历史学家余英时、陈淑平夫妇对司马璐、戈扬说:「你们俩真是理想的最后结合。」
纽约圣约翰大学教授李又宁说:「你们的爱情故事与现代史密切关连,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台湾作家柏杨、张香华夫妇说:「有情的人一定有缘,有缘的人一定有果。」
美国科罗拉多教授刘再复说:「你们是有信念的人,有信念的人是幸福的。」
捷克诗人塞佛特说:「上天是很公平的,不论贫富贵贱巧拙愚智,每个人拥有的时间精灵背后,都轻舞飞扬同样孤独、同样停不下来的一双趐膀。就因为这样,在从容衰老的过程中,我们才可以随时乘着回忆的趐膀来到人生旅途上任何一个阶段;也因为这样,美好的人跟事,才会悲喜交集地一件一件说不完。」
司马璐与戈扬,同为江苏海安小同乡,是一对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早年向往共产主义理想,相继投身革命洪流,先后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后来司马璐「背叛革命」,逃出延安,迁居香港,1983年再移民美国;戈扬则对革命坚定不移。
两人在1943年分道扬镳,生死契阔半个多世纪后,历尽劫波,最后殊途同归。命运之神让他们1989年在纽约重逢,随后月老的红绳将他们系在一起,在星条旗下再续前缘。正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金玉良言。
1989 年,戈扬73岁。从前中国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时代不同了,年逾古稀的戈扬一点不显老。1989年4月15日,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的生命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候,引爆八九爱国学生民主运动。戈扬带领《新观察》员工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并与《世界经济导报》在4月19日合办了纪念胡耀邦逝世的座谈会,由戈扬主持。
4月下旬,戈扬从北京到旧金山参加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不久,「六四」事件爆发,6月30日,北京市长陈希同在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八次会议上,作了《关于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情况报告》,讲话中数次点了戈扬的名。《新观察》与上海《世界经济导报》,被指为「煽动反革命动乱」的一报一刊,遭到查封停刊的厄运,
跨过世纪回味的苦涩,沿着命运不可抗拒的轨迹,戈扬被迫滞美不归,开始漫长的流亡生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追随共产党半个多世纪,因担忧国运追求民主进步,天涯有家归不得,戈扬仍以微笑面对厄运。
在名报人陆铿热心牵针引线下,星云法师首先向戈扬伸出欢迎之手,安排她在洛杉矶西来寺小住百日,戈扬以《西来寺》为题作诗表心迹:「洛城山外景色新,客子遍尝两岸情;患难方知佛可归,是非尽处见真人。」另一首题为《别西来》的诗曰:「匆匆辞别西来山,走雾穿云回凡间;百日修行道尚浅,红尘灿烂仔细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戈扬滞美后,1989年10月应哥伦比亚大学邀请来到纽约。不久,美国世界日报星期天出版的世界周刊,刊出香港镜报月刊纽约分社社长莫利亚访问戈扬的文章。戈扬跟司马璐参加革命后都改了名字,司马璐觉得文中提及戈扬的经历,闪现了他念念不忘的儿时玩伴树佩华的身影。经莫利亚居中联系,证实戈扬与树佩华同一人。
有意思的是,司马璐和戈扬失去联系后,不约而同在香港和北京出版杂志,分别名为《展望》和《新观察》,虽然中文名不同,但英文名称接近。而那时人在香港的司马璐,还特别注意《新观察》的文章,觉得它在大陆是一本十分开放活泼的杂志。「当然,那时我做梦都想不到,新观察主编戈扬就是树佩华。因为我们在参加革命后都改了名字」。
两位老人在纽约华埠一间中餐馆久别重逢,心情都异常激动,虽然年轻时的激情不再,难得的是两人仍默契十足,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真正理解了「嘤嘤鸣矣,求其友声」、「同心相知,同气相求」的涵义,更难能可贵的是,两人几十年来共同追求「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的理念不变。
「虽然近黄昏,夕阳仍是无限好!」
被称为「当代中国政治人物的活辞典」的中共党史专家司马璐,自言是一个「平凡的人」,一生却充满传奇。他广泛接触过国共两党的上层人物和中国各党派的知名人士。八十年来物换星移,多少风流人物与他擦肩而过,论英雄豪杰如数家珍,时代风云变幻尽收眼底。
他总结自己的一生,有两个特别经历:一是生平接触过最多当代中国政治人物,对中共党史有着个人独特经历和长期从事资料搜集研究的权威;二是多次面临绝境,都能在鬼门关转一圈后死里逃生。
「往事如烟,人生如梦,政治如戏。」听司马璐细说「我这八十年」,精彩绝伦,宛如自「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史中走了一遭。
回首过去,自称「五四孤儿」的司马璐,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不断和死神搏斗,亲历中国复杂的政治风浪和历尽人间沧桑。他将生命溶化在大众的事业中,孜孜不倦从事学问和历史研究,虽然岁月已刻在他的额角和脸上,但他内心仍生气勃勃,进入「永久青年」的境界。
*人至期颐仍不休
1999 年7月4日是司马璐八十大寿,当天他在曼哈顿中城一间中餐馆庆祝八十岁生日,当众宣布成立旨在促进两岸三地学术文化交流的「中华学人联谊会」,并将来宾出席寿宴赠送的礼金悉数捐出作运作基金。六年来,该会已举行过连串学术会议。在他身上,充分展现了「人至期颐仍不休,生命八十才开始」的精神。
司马璐1919年生于江苏省泰州海安县,与「五四」运动同龄。他不讳言自己是个私生子,生母崔氏是海安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生父陆省斋本来是崔家的家庭医生,将崔家小姐诱奸成孕。在旧中国,未婚生子被认为有辱家门,崔氏生下司马璐时年方17岁,随即不堪压力吞金自尽,崔家把他送进「育婴堂」(相当于「孤儿」)。稍后他被海安另一大户马家收养,六岁时养父母双亡,由于他生来「不是马家人」,马家宗族遂发生一幕抢夺家产的闹剧。
此后,司马璐成为「乱世孤儿」,凄风明月,苦雨寒窗,感怀身世凋零如雨打浮萍,失群孤雁。他说:「如果说,我的诞生,生母崔氏为我自杀是一场悲剧,那么这一场马氏宗亲夺产便是一场闹剧和丑剧。我的身世中,悲剧是第一幕,闹剧和丑剧是第二、三幕。」
他续称:「我是一个私生子,从小便是个孤儿,到处流浪。我的童年的灾难,使我一辈子痛恨这个不合理的中国社会,家庭的爱,社会的爱,国家的爱,都距离我很远,我一生在自生自灭中长大,叫我何处去寻根?又叫我何处去认祖呢?」
司马璐回顾他的青少年时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在他艰辛曲折的一生中,荆棘满途,他屡次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我认识科学与民主,不全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也是走了不少冤枉路换来的。」
他童年所受的正式教育,只有两年私塾和三年小学,一度靠行乞和拾垃圾为生。后来,他在一间布店做学徒,在这期间读了许多中国旧小说,把他带入一个幻想的世界。令他入迷的书,都与他童年的遭遇有关,他爱读神怪武侠故事,向往自己有一天像故事的人物黄天霸、孙悟空大闹天下。
1936 年,司马璐接受一个短时期的图书馆管理教育,然后到镇江一个私立流通图书馆做管理员。他一直认为,书是知识的泉源,只有知识才是有用的,管理图书的好处是知识的接触面很广。他生性嗜书如命,在图书馆工作,使他得以持之有恒地增进知识,在某一程度弥补了他缺乏的高等教育。而每读一本书,都像在他眼前打开一扇窗户,让他看到外面的缤纷世界。
他生平第一件得意的事,是把所学的图书管理知识,再与实际经验结合,写了一篇处女作《怎样利用图书馆》,寄给全国最富声誉的天津《大公报》的「图书副刊」,不久获刊用。当时他在图书馆的月薪是八元大洋,这篇文章的稿费高达十二大洋,使他喜出望外,写作信心大增。
他的知识几乎全是自学得来,许多人问他是哪一所大学毕业的?他经常要费许多唇舌解释,自己没有读过大学,甚至连中学也没有念过。「五四」运动以来,中国青年一度用「自修大学」和「社会大学」两个名词形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认为两者都适合他。由于生于乱世及个人命运多舛,他未能接受高等教育,至今引以为憾。
司马璐养父母领养他时,给他起的名字叫「马元福」,后来他自己改名「马义」(取自「马克思主义」的简写)。「司马璐」是他写作时的笔名,「司马」代表他对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崇敬,「璐」字是为了纪念掩护他离开上海的女友、「大仁大智的奇女子路培华」,后来「司马璐」越叫越响亮,本名反而没多少人知道了。
*爱在心间难开口
镇江是司马璐一生最早接触新文化的地方,也是他与戈扬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在少年情怀总是诗的年代,戈扬与司马璐在镇江一起参加共产党外围组织「读书会」,戈扬是这一时期的活跃分子。司马璐回忆,年青时的戈扬非常漂亮,喜欢穿一袭红衣。司马璐比戈扬小三岁,但就像他的「偶像」贾宝玉那样,早熟多情,对戈扬情有独锺,但却爱在心间难开口。那个「红衣少女」的形象,多少年来一直深刻烙在司马璐的脑海中。「可是,那时追求戈扬的人太多了,我怎么排队都轮不到。」而且在「红衣少女」眼中,那时的司马璐,只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大孩子」。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其时司马璐被共产党安排在苏北海安文化馆任职,是镇上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翌日一早,他即去戈扬家中「通风报信」。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国仇家恨,他们一起搞黑板报,又邀请当地出身前清举人的绅士韩国钧的女儿韩柳闲,组织一个抗日剧团,藉演出宣传抗日,正在排演期间,司马璐奉命急赴上海,与戈扬不辞而别。此后,他「进入一个党指向那里,就奔向那里的时代」。
戈扬后来撰文回忆这段历史旧事时谈到:「七七抗战开始,小马义到我家里说『芦沟桥打起来了』,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贴墙报(也就是日后的大字报)。我奇怪,马义当时的消息为什么那么灵通?我又奇怪,马义为什么又突然失踪,在海安消失了呢?」
这个谜团后来终于揭晓,司马璐给戈扬看了一份中共党内的内部材料,戈扬才惊奇地发现:「原来马义入党的时间比我还早呀!」司马璐是在」七七事变」前夕「突击入党」,他得意地说:「我那时真是小小年纪,一颗红心,神出鬼没。」
原来,他从海安「突然消失」后,到了上海。「七七事变」,北平天津相继失守,国民党军队和日军正在华北激战。1937年8月13日,日军在上海登陆,抗战全面展开,当时中共的政治口号是:发动群众保卫大上海;而内部传达是:国民党政府要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共产党争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权。十月底,大场失守,大上海保卫战接近尾声,在撤退期间,中共给司马璐的指示是「立即准备到延安学习」。「党叫干啥就干啥」,司马璐义无反顾到了延安。
戈扬后来也投奔延安,巧合的是,司马璐与她分别在周恩来和邓颖超夫妇手下工作。1938年,年仅19岁的司马璐出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图书馆主任。翌年再出任「新华日报延安办事处」主任,该单位后来和延安「新中华报」及「每日新闻」三个单位合并,改为「延安新华通讯社」,他是主持人之一。
1940 年,司马璐被派往四川重庆,在周恩来、董必武领导下担任地下工作,与戈扬一度在重庆不期而遇。当时的「红衣少女」戈扬,参加过著名的「台儿庄会战」,且是才女,深得中共领导人器重。由于那时两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都在准备为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置生死于度外,所以见面时碍于革命纪律,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也将儿女私情抛在一边。
*觉今是而昨非
1941年「皖南事变」,司马璐历经种种一言难尽的政治打击,被派到白区(当时中共对直接控制以外的地区,一律称为「白区」)做地下工作,接受最艰苦的「革命考验」。当时他一片丹心追求共产主义的理想,强忍内心痛苦,不动摇其政治信仰。多次赴汤蹈火,全力以赴执行「党给我的任务」,但他的积极表现和牺牲精神,招致更多打击。
他逐渐发现,他认识的共产党员,没有一个逃得过被整肃的命运。他耳闻目睹很多著名的共产党人,一生中都有几上几落的纪录,「被整时未死的,再整人时绝不手软。不管冤假错,先下手为强」。他与中共领导人由于感情纠葛,从情敌被打成政敌,当时的中共中央组织部长陈云派他深入敌区做地下工作,美其名「接受考验」。其后又派他往浙西,「当时我的处境危机四伏,惊心动魄,分分秒秒与死神共舞、目睹多少为理想奋斗不息的青年人,死于中共党内斗争」。
司马璐心灰意懒,他与中共的关系,从最初的革命浪漫主义到怀疑否定,到感受压力乃至产生恐惧感再到脱逃。最后,他从亲身经历的党内斗争中,大彻大悟,认识到共产主义的错误,「觉今是而昨非」,他痛苦地放弃自己当年的理想和追求。1943年,他做了共产党的「逃兵」,毅然脱离中共。不过,他对自己过去参加及退出共产党的历史,无悔无怨。
在中共建立政权前夕,政治嗅觉灵敏的司马璐从上海逃往香港,从零开始,披荆斩棘开创新天地,成为名噪一时的中共党史专家。他靠卖文为生,并与一群从中国大陆逃到香港的作家组织「自由作家联谊会」,时常举办各种活动,非常活跃。1952年,他在香港出版《斗争十八年》一书,记述他从十二岁到三十岁(1931至1949年)接触中国政治生活的独特经历。此书出版后成为畅销书,共销约十万余册,并译成数国文字,他拿到一笔可观的版税和稿费,成了「小康」。
司马璐在香港前后一共出版过约20本各类书籍,视为心血之作的有《中共党史暨文献选粹》12册及《翟秋白传》等。
1958年司马璐在香港创办《展望》杂志,至1983年底移民美国才停刊,历时16年,在香港算得上是一本「长命」刊物。移民美国后,他在纽约主编《探索》杂志,长达十年,至1993年停刊。
他个人在思想与政治上,经过几十年的摸索,开始觉悟到,解决中国问题,仍然需要沿着「五四」运动的方向继续前进。「五四」精神并没有过时,民主主义才是他真正的理想,民主是解决中国问题的唯一出路。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他希望看到中国繁荣进步。
司马璐在八十岁生日时,完成《红楼梦与中国政治》一书,接着决定执笔撰写他的回忆录《中共历史的见证──司马璐回忆录》(由明镜出版社出版)。他有感自己亲历这大时代大转变的过程,绝大多数与他同辈的人都已逝去,他传奇的一生结合中国共产党的史实,令此书颇有看头。
他说:「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忠实的写出我的记录,作为历史的见证。我相信人的生命必须有梦,我走进这个世界就开始有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我走过来了。.....从演员变为观众,写回忆录,一乐耳」。
*数十年生死两茫茫
回头再说司马璐与戈扬各奔前程后,自此天各一方,数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对方的音容笑貌不时仍在彼此的心头掠过。司马璐在戈扬的记忆中,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小马义」;而戈扬「红衣少女」的形象,则深刻烙在司马璐的脑海中。
戈扬早在20世纪三○年代就仰慕共产党,向往「解放区的天空是晴朗的天」,这是那个时代热血青年的共识。1941年,戈扬参加新四军,为革命出生入死。她回忆说:「那时候的共产党是有理想的,当然是不合实际的理想,例如『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那时的共产党也是正义的,要求抗日也是爱国的。我们青年人就在这样一股热潮中参加了共产党。」
解放后,戈扬先后出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和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1957 年反右运动和1966年文化大革命,她在劫难逃,前后下放劳动改造22年,在北大荒的严酷环境下度过黄金年华,饱经风霜,吃尽苦头。也正是由于她莫名其妙被打成右派的种种折磨,使她重新认识了共产党的真面目,不再崇拜共产党。「我发现共产党没有为人民做过什么好事」。
「四人帮」垮台后,戈扬重回《新观察》,将这本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以开明开放的风格蜚声中外。
*人生七十才开始
戈扬晚年因「六四」事件流亡海外,时年73岁,她没有被逆境击倒,在设在纽约的「中国人权」组织安排下,到曼哈顿国际语言中心,从英文26个字母学起。
回忆这段「牙牙学语」的经历,戈扬笑说,「六四」事件前夕,她是跟诗人北岛(本名赵振开)搭乘同一架飞机出国的,当时北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她说:「你如果不会说英文,就什么都不说,光说『Yes,Yes』就是了。」戈扬说:「我如果回答错了呢?」北岛说:「那好办。你一看对方脸色不对,就说『No,No』就对了。」说得戈扬大笑。
那时戈扬除了学英文,还经常去「中国人权」的办公室打发时间。在那里,她第一次接触到计算机,觉得新奇无比。其时正值信息网络热到来的时候,她投身其中,切实感到计算机和网络给人带来的乐趣。「人之所以成为人才,靠的是大脑的智能,计算机则是人脑的延伸。反正闲着无事,多学一点新东西总是好事。」
好个戈扬,一头钻进计算机网络的世界,学起计算机打字来。最初困难不少,边学边忘,写一篇稿要比笔耕花多好几倍时间。有时一个不小心按错键,差不多接近完成的稿件,不翼而飞全功尽弃,但她没有气馁,相信功多手熟,熟能生巧,不久渐入佳境。到后来,用手执笔写稿反而不习惯了。「用计算机写稿,修改、增删稿件实在太方便了。」此后数年,她应香港《开放》杂志每月一篇的专栏文章,都是借助计算机完成的作品。
戈扬学英文,不止满足于日常简单会话,两三年后,她的英文程度已经可以阅读《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等英文报刊。在美国的流亡岁月,戈扬没有虚度,最初十年,她忙于写作、演讲和参加研讨会、座谈会等各种社会活动,接受媒体访问发表时事评论等,没有一刻空闲。直到2000年,84岁的戈扬动了心脏大手术,身体每况愈下,才减少了外出活动。
近年在家静养病体的戈扬,又迷上了研究「罗素思想」。罗素生于英国贵族家庭,他的祖父做过维多利亚王朝两任首相。罗素98岁的人生,「是在追求与失望中度过的。」罗素在他的自传中写道:「三种简单的但又极为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堪忍受的悲哀。」戈扬回顾自己的一生,在思想上与罗素产生强烈共鸣。
她说:「罗素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强烈地奔走,走过一生,真是不容易!何况这三件事,都与人的性格不同有关,更加引起我的兴趣。」而罗素由一个自由主义者转变为社会主义者,跟戈扬由一个共产主义的忠实信徒转变为民主自由主义的斗士,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戈扬几年前眼睛动了白内障手术,近年又因青光眼视力退化,但在健康未恶化前,她每天仍借助放大镜读书看报,并摸索着用计算机写回忆录《风雨苍茫》。她用回忆录细说前尘往事,叙述她一生追求共产主义理想、晚年却承受理想幻灭之苦,命运弄人,最后成为年轻时代要打倒的「美帝国主义」的国家的公民。她进入回忆的国度,在回忆的时光中度日。但从2004年上半年开始,她身体每况愈下,回忆录还未完成。
她最深的感受是自己年逾七十才来美国,没有对美国作过什么贡献,可是,「美国对我太好了!」光是她心脏病入院动手术的费用,若在大陆可不得了,但在美国,她不用花一毛钱。出院后回到家中,还有护理员全天上门照顾,充分享受资本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许多在中国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流亡到美国后,往往有「得到天空,失去大地」的失落感。戈扬每个月基本靠几百美元养老救济金生活,但她每天都活得高高兴兴的。
戈扬说:「我自己觉得,到美国后,得到的是自由。我所需要的和追求的,也正是这份自由。这里没有人跟踪我,没有人窃听,没有人包围自己,这就很好了。我居住条件差,但说老实话,在中国的精神压力,要比这里大得多。我追求的理想就是民主,而中国实行的是一党专制、独裁,跟我隔得很远。」
光靠几百美元一个月的救济金,在美国特别是在纽约这样比较高消费的地方生活,要想舒适确不容易。但是,戈扬却这样甘之如饴生活了十多年。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说自己已跟共产党格格不入,她所追求的就是原来共产党所说的人人平等。「但它自己推行的是专制独裁,不平等,我怎么能跟它同流合污呢?」
在美国流亡期间,最初戈扬仍保持中国公民身分,一度被拒发养老金,戈扬后来干脆入了美国籍,这样继续领养老金就没有问题了。戈扬在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因为她没有想到活到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还要在国外流浪,更没有想到为养老金的问题,要加入美国籍。
像戈扬、刘宾雁这样一大批流亡海外的知识菁英,谁能体会他们孤独、痛苦和飘零的感受。戈扬与「五四」运动一起,参与缔造了新中国的诞生,还有王若望、王若水及金尧如等前辈,他们把一生贡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到了老年,却不能摆脱被放逐的命运,客死异乡。这是全体中国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戈扬前几年还有信心在有生之年重回中国大陆,但踏入2004年以来,尤其是近段时间,身体健康一直在走下坡,眼睛看不清东西,听力也在逐渐消失,已有老人痴呆的迹象,最近数度进出医院,身边的人都在暗暗为她担心。
司马璐以前常常喜欢外出蹓跶,由于照顾老伴精神压力过大,今年以来健康状况差了不少,去年他还龙马精神海鹤姿,现在走路步履蹒跚,需要借用助步器。除了外出购物、看医生,他终日陪伴在戈扬身边。一向女强人作风的戈扬,自健康状况恶化后,心灵变得特别脆弱,极度缺乏安全感,经常担心有那一天醒过来失去司马璐。司马璐只好一再承诺与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司马璐谦称,他的思想境界没有戈扬高,看问题也不如戈扬有深度,但他的脾气没有戈扬大,在他眼中看来,戈扬什么都好,就是「爱发脾气」。
戈扬说,司马璐是私生子,母亲生下他就自杀了,「他与生俱来有忧郁症」,而戈扬天生说话大嗓门,有脾气就发,发了就忘了。司马璐每次在戈扬冲着他发脾气后,则一声不响生闷气,戈扬最初并不知自己「得罪」了他,奇怪「他怎么变成了闷葫芦」,相处日久,才了解对方的脾气性情,以后再碰到司马璐不吱声,戈扬就会恍然大悟,「坏了,我又说错话了。」
人老了有时性格脾气都跟小孩子无异。老太太有时那里不舒服了,也会使点小性子,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吃醋」。司马璐有时外出时间长了点,她除了担心「马先生」(戈扬对司马璐的昵称)的安全,还会怀疑他去找那个年青的小姑娘了。有时司马璐气她「无理取闹」,会跟戈扬的女儿小米或我诉苦。我们都安慰他,她是个病人,您就多担待点,把她当病人好了。
司马璐一想,也真是的,跟一个病人有什么好计较的。他说,自从戈扬视力、听力和记忆力都出现问题后,有时觉得自己「挺委屈受气的」,但每每念及戈扬从前对他的种种好处,一会儿气就消了。
*同为天涯沦落人
司马璐与戈扬「同为天涯沦落人」。1990年,他住在纽约布碌仑,戈扬住处离他不远。他大病一场,戈扬在病榻前悉心照顾他直到病愈,由于他是私生子,在封建社会不被承认,加上自幼失怙,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戈扬在他病中送来温暖及情谊,令他特别感动,当时他就在内心暗暗发誓,以后有一天要好好照顾戈扬。他们在布碌仑一住七年,1996年,他们在纽约法拉盛一处合作公寓合购一单位共赋「同居」,互相照顾扶持。
司马璐说:「我从小缺乏家庭温暖,别人对我好一点点,我永远铭记在心。对戈扬更是如此,无论她的健康恶化到什么程度,我都要尽到良心和道义上的责任,有情有义,善始善终。」
戈扬在《曼哈顿》一诗中,记载了两人生死不渝的深厚情谊。「入冬小住曼哈顿,怪事奇谈处处闻;青梅竹马来相会,竟是斑斑白发人。」司马璐也和诗一首:「海安青梅竹马,重庆异床同梦,纽约历经考验,从此长相厮守。」
他们两人本来已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为何迟至2002年才兴起结婚念头?这要从戈扬2000年3月心脏病突发、险死还生讲起。戈扬后来在香港《动向》半月刊发表《我死过一次》一文,记叙了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经过。
2000年戈扬84岁,半夜突觉心疼,「只觉得有一种要死的感觉」,经检查是心脏两条相邻的血管栓塞,医生当机立断给她做手术。
戈扬与胡耀邦同年,她说:「我得了和胡耀邦同样的病,胡生病那年七十三岁,我生病时八十四岁。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一道坎儿。胡耀邦十一年前没有活过来,我却活过来了。我因这次『死而复生』深深体会到,给病人动手术与否,是由政策定的,要看是否把人当人看待,就要首先承认人有『生』的权利,不论职位高低,一律平等。当然还要有崇高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为其服务。我有幸在这样一个国家,所以活了。」
戈扬的生命力非常顽强,4月13日入院动手术,手术非常成功。术后五天,她转到性质类似老人疗养院的「护士之家」复健,6月9日出院。那天我与小儿艾雷买了一束好看的康乃馨鲜花去接她回家。我在车上对她说:「您应当写篇文章,把两个月来从发病、手术到康复的心得体会告诉大家。」这便是上述文章的由来。
但戈扬在这篇文章中没有提到的是,临推入手术室前,她担心自己此去「凶多吉少」,突然有一个「未了心愿」,她郑重其事作为「遗言」说了出来:「我和马先生就算结婚了。」戈扬守候在旁的儿子小胡赶紧安慰她:「我当证婚人。」
戈扬康复后,一度觉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一回是司马璐身体不适入院检查,对方要家属签字,司马璐半天作声不得,他与前妻早已离异,唯一的女儿是抱养的,不在身边,戈扬在一边「嚷嚷」:「我们结婚吧。」司马璐如释重负:「我的太太是戈扬。」
*一对新人成老伴
2002 年9月13日,戈扬与司马璐在纽约曼哈顿移民局法庭举行特别婚礼,一对「新人」从此正式结为老伴,两人喜极而泣,场面感人。他们的婚事,由纽约华人女律师潘绮玲一手操办,鉴于两人的特殊身分和年龄,纽约知名女法官麦曼纽斯(MargaretMcManus),特别为他们在移民局法庭主持简单隆重的婚礼。
老俩口在两岸三地知名度颇高,但在准备结婚前相当低调,保密功夫十足。当天的婚礼,除了由陈健华、潘绮玲律师夫妇及其助理陪同,并邀请纽约公共图书馆东方部顾问马大任和我担任男女方的证婚人,再没有邀请任何人。此前几天,我接到马伯伯(司马璐)来电,他说戈扬不把我当记者,视我为女儿,要我代表女方家人签字证婚,并叮嘱我要保密。
大喜日当天上午,碰巧他们在台湾的好友陈宏正抵纽约,要约他们中午餐叙,司马璐只好吐露实情说正要出门办理结婚手续。陈宏正立刻表示要赶来法院观礼,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担任证婚人,主动「退位让贤」。作为男方证婚人的马大任,作了一首「打油诗」,以「恭贺马义兄戈扬大姐老年新婚之喜」。诗曰:「少年志同又道合,中年各自奔东西,老天不负有心人,璧合一对老夫妻。」
两人在结婚宣誓时,别开生面宣读了他们共同起草的「结婚宣言」,感性十足:
我们相识了七十年,从幼年孤苦伶仃,一生中的艰辛,多少辛酸的故事,值得我们怀念!
我们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为了共同的理想,为了民主和自由,接受挑战,不断的接受挑战。
我们忘记了,彼此说一个「爱」字。
我们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又爬起,一个在北京办《新观察》,一个在香港办《展望》,连结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天各一方,还不知道谁是谁?原因是我们都改了姓名。
我们多次逃过死神的召唤,居然都活了八十多岁。感谢美国这块土地,使得我们又重新团聚,从此,我们相互扶持,安度晚年。
七十年前,我们做过同一个梦,今天我们还做着同一个梦。
后记
司马璐先生一直说我是最了解、也是最适合写他与戈扬故事的人。戈扬阿姨与他谱出黄昏恋时,我差一点当了他们的证婚人。冥冥之中,我似乎跟他们挺有缘的。
2002年9月16日,我从前在联合报美加新闻中心的老长官张作锦(尊称作老)先生,从台北给我传真一函说:
「读了妳9月14日的报导,知道司马璐先生和戈扬女士结婚了,实在为他们两位高兴,请代致最深的祝福。那年他们两位访台,曾小酌共话。当时就觉得,两位长者,人在海外,能相互扶持,实在难得。
「犹记和妳初次去曼哈顿访戈扬女士,在她那儿巧遇艾端午兄,你们两位也成就了一段好姻缘。真是人间佳话。」
作老的来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第一次见到戈扬,是1989年4月25日,在美国旧金山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上,因香港《九十年代》月刊主编李怡先生特约我采访报导会议情况。
初识戈扬,简直不相信她已年逾古稀。她身裁苗条,步履轻盈,上身穿一件红色的毛衣,显得气色甚佳,脸上的皮肤光滑细腻,说话中气十足,根本不像一个73岁的老太太。
旧金山一别,原以为我们会在北京再见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命运神差鬼使,最后把我俩都驱到了纽约。
1988 年11月,台湾联合报系美加新闻中心在纽约成立,办公室设在纽约世界日报总社。当时美加新闻中心主任是张作锦先生,副主任是孟玄兄。作老历任台湾联合报总编辑、美国世界日报总编辑及联合报社长等。他在香港《九十年代》月刊先后看到我访问大陆导演吴天明和剧作家吴祖光的文章,大加赞赏。便叫孟玄打听作者是谁,有意叫我加入美加新闻中心。
孟玄也真有办法,居然辗转打听到我在旧金山的联络电话,游说我来纽约。我当时一心想返香港工作,便谢绝了他的好意。
可是,命运弄人。1989年「六四」事件,不但改变了戈扬等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从 5月13日北京学生宣布在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开始,我密切注视事态发展,一颗心悬在半空,每当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当北京的枪声响起,耳闻目睹「六四」血腥屠杀的镜头,我心碎梦醒,情不自禁失声痛哭,那一头曾经引以为傲的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夜之间不知白了多少根,我才相信春秋时代的名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发的传说,并非毫无根据。我可以原谅共产党当年对我的家庭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犯下的罪行,但我永远无法原谅一个号称「人民军队爱人民」的政权用坦克机枪滥杀无辜的行为。
「六四」事件第三天,孟玄的电话又来了,说美加新闻中心急需熟悉中国大陆情况的人手,希望我再考虑。眼看那些当年与我一起跑「中国线」的香港新闻同业,由于赴北京采访八九民运,大都被列入了「黑名单」,禁足回大陆采访。好友张结凤时任香港《百姓》半月刊采访主任,在天安门广场中弹挂彩负伤回港。而我说得上是联合报系聘请的第一个有大陆背景的记者,当时海外民运风起风涌,联合报系属下的美国世界日报、欧洲日报大量报导相关新闻,我自认为可以从中发挥作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作崇,我略为犹豫就答应了。
1989年8月,我首次踏足台湾向联合报社报到。10月16日,我自香港飞抵纽约正式履新。几乎在同一时间,戈扬也从洛杉矶西来寺来了纽约,住在曼哈顿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公寓。
作老是位富文人情怀的长者,文章犀利,字里行间却有股浓的化不开的家国情怀,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对大陆知识分子有种特殊感情,叫我打电话约请戈扬餐叙。
没想到这通电话又一次改变了我下半生的命运,历史有偶然也有必然。那天恰巧戈扬外出买报纸,接电话的是艾端午,后来他成了我的丈夫。
(本文写于2005年5月;刊于2009年3月号《前哨》月刊)
一对奇人,一段奇缘 (ZT)
所有跟帖:
•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雨打梧桐-
♀
(2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00: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