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船 (小说)
八.
出国前的两个星期，她的导师趁开会的机会带太太来中国游山玩水。轮到上海这一站，自然是由她来做向导，他也跟着一起去了。学英文十来年了，除了英文课里碰到过外教，还从来没在真的洋人面前正经派过用场。两个人兴奋莫名，结结巴巴地呱噪了一整天的洋话。待到晚间坐定在城皇庙的店堂里吃南翔小笼的时候，还觉得舌头在口腔里直打卷儿，不大听使唤。导师的太太是个好脾气的胖女人，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个标致的美人。她一整天都宽容地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女孩和跟在她后头的年轻人。这时导师的太太一边不大利索地用筷子去拨弄小笼包，一边随口问他，“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到底是谁来读书啊？”
“是她去读书，我们，唔……”他迟疑了一下，舌头卷得更厉害了，“我是她的男朋友。”
一时里她的兴奋在脸上僵住了：在陌生人面前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要通过她才能出国，索性连丈夫的身份也含糊过去了。那小笼包到底是被导师太太拨来拨去地戳破了，她呆看着包子里的汤汁缓缓流尽，脸上僵硬的笑容还是没能舒展开来。
心绪和情绪都在乱着，只有机票上起飞的时刻是清清楚楚的，退路是已经没有了。当她穿着一袭连衫裙，揣着满怀心事惶恐不安地飞落在工学院杂乱的实验楼里的时候，其实是跟一头绵羊落入群狼里是没有什么两样的。那几个公费出来的、一贯又红又专的人，怎么他们看她的眼神也是那么转也不会转地又红又专的呢。那几个新近信了基督的人，原先也是亲热地拉着怯怯的她去教堂的，可是只是因为她考试考得不如他们预期中的那么坏，怎么突然就不愿意主来拯救她了呢。那个留着落腮胡子的导师，在胖太太一转身的时候，怎么就让自己汗浸浸大毛手放肆地游走在她的背上肩上膀子上了呢。
每次打电话回去给他，十块钱的电话卡只够讲几分钟，还得求总机的小姐快快转分机才行。对话的间隙里，隐约听得见总机小姐没有掩饰好的呼吸声。问起外面的情形，电话线的那端，总象是有无限的憧憬与期待。而她只是说，每个月的助学金都可以省下大半，所要的几大件，大半年就可以买齐全了。这个倒是跟他们原先计划的一样的。可是，在外面还有别的事情，是他们原先没有想到的。别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总机小姐的呼吸声，越发呼兹做响了，而电话卡里的钱每隔几秒钟就要少一毛，她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说不清楚呵。就算是有大把的时间和私人的空间让她坐下来慢慢说，她又能说什么呢？说明白了他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有在眼看着电话卡里的钱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掉剩几毛的时候，急切地哀哭一声，“你快点想办法出来吧。”
快点出来，当然是想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在新的工作单位里，报到伊始他便遇着了麻烦。因为太太已经在外面了，出国探亲是政府一百样规定都卡不住的，他因此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在国外，不大把人事科的干部放在眼里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是习惯晚起的人，八点的早课从来不上的。到了工作的时候亦还是老脾气，十点过了才拎着个饭盒晃晃悠悠逛去办公室。老科员们从大学里就是一分两分的分数计较着过来的，在单位里行事更加样样事情都是当当心心。突然新来一个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大学生，实在对他们这几十年的小心谨慎是种大不敬，他们三下两下就把他告到人事科去了。
人事科的事，若不是那些他瞧不上眼的“一门心思只想着往上爬的傻瓜”，是做不来的。他看不起人家，人家自然也没看出来他是有毕巧林那般的文化底蕴的，他们叫他写检查。写作，他是喜欢的，即使是写检查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可以展示自己文采的机会。不就是因为睡懒觉这等小事么，于是他展开信笺，耸一耸肩，掠一掠长发，扬一扬眉，落笔写道，“春眠不觉晓……”
人事科长不认得孟浩然，但手中的权利是认得一清二楚，而且知道怎样灵活应用的。他们不能阻拦他到国外去探亲，但是他们可以不给他请求去大学办成绩的证明信上盖章。没有成绩单，出国来干什么呢？为了这个图章，他给卡在那里了。
八.
出国前的两个星期，她的导师趁开会的机会带太太来中国游山玩水。轮到上海这一站，自然是由她来做向导，他也跟着一起去了。学英文十来年了，除了英文课里碰到过外教，还从来没在真的洋人面前正经派过用场。两个人兴奋莫名，结结巴巴地呱噪了一整天的洋话。待到晚间坐定在城皇庙的店堂里吃南翔小笼的时候，还觉得舌头在口腔里直打卷儿，不大听使唤。导师的太太是个好脾气的胖女人，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个标致的美人。她一整天都宽容地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女孩和跟在她后头的年轻人。这时导师的太太一边不大利索地用筷子去拨弄小笼包，一边随口问他，“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到底是谁来读书啊？”
“是她去读书，我们，唔……”他迟疑了一下，舌头卷得更厉害了，“我是她的男朋友。”
一时里她的兴奋在脸上僵住了：在陌生人面前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要通过她才能出国，索性连丈夫的身份也含糊过去了。那小笼包到底是被导师太太拨来拨去地戳破了，她呆看着包子里的汤汁缓缓流尽，脸上僵硬的笑容还是没能舒展开来。
心绪和情绪都在乱着，只有机票上起飞的时刻是清清楚楚的，退路是已经没有了。当她穿着一袭连衫裙，揣着满怀心事惶恐不安地飞落在工学院杂乱的实验楼里的时候，其实是跟一头绵羊落入群狼里是没有什么两样的。那几个公费出来的、一贯又红又专的人，怎么他们看她的眼神也是那么转也不会转地又红又专的呢。那几个新近信了基督的人，原先也是亲热地拉着怯怯的她去教堂的，可是只是因为她考试考得不如他们预期中的那么坏，怎么突然就不愿意主来拯救她了呢。那个留着落腮胡子的导师，在胖太太一转身的时候，怎么就让自己汗浸浸大毛手放肆地游走在她的背上肩上膀子上了呢。
每次打电话回去给他，十块钱的电话卡只够讲几分钟，还得求总机的小姐快快转分机才行。对话的间隙里，隐约听得见总机小姐没有掩饰好的呼吸声。问起外面的情形，电话线的那端，总象是有无限的憧憬与期待。而她只是说，每个月的助学金都可以省下大半，所要的几大件，大半年就可以买齐全了。这个倒是跟他们原先计划的一样的。可是，在外面还有别的事情，是他们原先没有想到的。别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总机小姐的呼吸声，越发呼兹做响了，而电话卡里的钱每隔几秒钟就要少一毛，她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说不清楚呵。就算是有大把的时间和私人的空间让她坐下来慢慢说，她又能说什么呢？说明白了他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有在眼看着电话卡里的钱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掉剩几毛的时候，急切地哀哭一声，“你快点想办法出来吧。”
快点出来，当然是想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在新的工作单位里，报到伊始他便遇着了麻烦。因为太太已经在外面了，出国探亲是政府一百样规定都卡不住的，他因此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在国外，不大把人事科的干部放在眼里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是习惯晚起的人，八点的早课从来不上的。到了工作的时候亦还是老脾气，十点过了才拎着个饭盒晃晃悠悠逛去办公室。老科员们从大学里就是一分两分的分数计较着过来的，在单位里行事更加样样事情都是当当心心。突然新来一个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大学生，实在对他们这几十年的小心谨慎是种大不敬，他们三下两下就把他告到人事科去了。
人事科的事，若不是那些他瞧不上眼的“一门心思只想着往上爬的傻瓜”，是做不来的。他看不起人家，人家自然也没看出来他是有毕巧林那般的文化底蕴的，他们叫他写检查。写作，他是喜欢的，即使是写检查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可以展示自己文采的机会。不就是因为睡懒觉这等小事么，于是他展开信笺，耸一耸肩，掠一掠长发，扬一扬眉，落笔写道，“春眠不觉晓……”
人事科长不认得孟浩然，但手中的权利是认得一清二楚，而且知道怎样灵活应用的。他们不能阻拦他到国外去探亲，但是他们可以不给他请求去大学办成绩的证明信上盖章。没有成绩单，出国来干什么呢？为了这个图章，他给卡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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