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又是六个月过去了。其间我试打过几次电话,不得所以然。
“你还是回来吧,”我劝她。
“回哪儿?”她问,还那娇怯怯的声音,没听出往日那份甜美倒是觉得三分的冷淡。
“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五月正式毕业。”刚四月初,世间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光时节,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听着她那莺莺委婉的絮语,能不掂念着那份暌违已久的激情。“再说,我盘下了学院大道拐角处的那家中餐馆,”在国内操练出来的那一点点温文尔雅的学究气,早就抛到瓜州去了,如今不仅满身油烟味,说起话来也铜臭味十足。“就是你来美国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咱们一道去吃饭的那家。你英语好,在前台当老板娘……”
“我还能回你那儿吗?”她细声细语地问。电话里我听到背景的噪音,象是浴缸放水的声音。
我顿了顿。泼水难收的故事,不合时宜地在我脑子里打着旋儿晃过来荡过去。相传汉时朱买臣因家贫,其妻离去,后买臣富贵,妻又求合。买臣取水泼洒于地,令妻收回。既已分离还能再合?买臣与朱氏,那是贫贱与富贵的冲突。而我们之间这一年来的人为分离,似乎不仅仅是事关贫贱与富贵。……我满脑袋发涨
电话这头,我一再迟疑把握不决。事情已然到了不可挽回地步?唉呀呀,已装不卸,泼水难收怎奈何?
浴缸放水,是冲洗她自个儿身上餐馆里的油腻味还是准备洗个鸳鸯浴。我并没那么去想也根本不愿作如是想。本来也就是,若是说人世间情爱似水绵绵不绝,那么,我同她的那份情爱,就还没有泼出去,至少眼下还应该是盛在那汨汨有声的浴缸里。我感到喉结跳动着,脑子乱了方寸,彻底忘记了打这通电话的初衷。浴缸的水声响的更真切了,‘哗哗’的,想必是缸里已满水,水打缸沿泼洒到地转上。
我吞咽了一下,拍了拍前脑门,狠命眨巴眨巴眼睛,轻微咳嗽一声。
“你,还是回来吧。”我逐字逐句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那边没回音。“喂,喂喂!你在吗?”我提高了嗓门。‘嘀嘀嘀嘀’,电话里先是忙音接着就断线了。我连忙再拨号,传来的是电脑模拟声音,冷冰冰机械单调。显然,她关了机。
毕业典礼她没来参加。
我本来在研究生院兼了两门课,暑假三个月也是一个学期也得上课。只好匆匆办了兼课的交接手续,飞到了加州。
“你就是那马先生,”虽然时隔八、九个月,那话音一听我便辨认出来,就是那天夜间把我打梦中唤醒,拖到冷冰冰现实中的那倍受委屈的餐馆女子。
我没立即回话,四顾了一眼这偌大的饭店,随着这想必就是老板娘的引领,在临窗的一个鸳鸯座上坐下来。下午三点多光景,饭店一般有两小时左右的轮空时间,一个食客也没有。一位年轻姑娘送上一大壶茶。那姑娘,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衫,身段苗条,貌相也还差强人意。默默斟上茶水,冲我不着深浅地莞尔一笑,迈开碎碎的步子走开来。
老板娘也就三十几的年纪,模样倒还算清秀,那回电话上的一番长谈,觉得她油腻腻的那股俗气不是太浓烈。坐下来之后,她先是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的好一番数落,无非是男女床帏情欲不干不净蝇营苟且之事,仿佛我就是那当事人,就是那勾引她男人的坏水狐狸精。我只是静静地听,时而感觉到喉结跳动得紧。
那女人数落一番,说到动情处情不自禁涕泪满衣裳,抓过手边的餐巾布,哗啦啦餐巾里的刀叉抖落满桌子,响响地擤鼻子,然后又不停地揉那小巧的鼻头,仿佛拿定主意要把那满肚子的委屈不平连带好几个月的孤灯冷床所积累下的怨愤,全数打那粉哆哆的鼻头给拧出来擤干净扔出去。
端起那还算上眼的茶杯,杯中几片细而碎的茶末沉浮不定,默默无言的我勉为其难的呷了一小口,温吞的茶水中弥漫着浓烈的茉莉花气,我强迫自己咽下嗓门。苦涩而矫柔造作的茉莉花味,直冲脑门,宁人不禁联想到人老珠黄的妇人,心不干情不愿那逝去的韶华,撮起那腻腻的脂粉,可劲儿涂抹在干涩而松塌的脸庞上。当年,那米花磁盏,轻盈剔透,玲珑娇憨,斟满一杯清茶,雾气氤氲,半掩半透,欲遮还羞。那就是我的爱人,就是我的邵晴。她,如今还那样吗?岁月的风霜生活的砥磨,那盏茶,是否也搁成了眼前的温吞,当年那沁人心脾清逸且弥漫的桂花香,是否也成了弥留我嗓眼中的茉莉花的浓烈而俗艳的戾气!
也许是我凝神沈思的模样让人觉得有趣让人感慨然后生怜悯,那妇人忍俊不禁‘噗哧’笑将起来。伸手给我续茶,再弓起珠光宝气的几个手指头,‘噌’的将茶杯推送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
“你怎么一声不吭老让我说呀说呀的,啊!你倒是也说说话嘛。”仿佛我不曾是企图占她男人也就是她情敌的男人,仿佛我是风尘仆仆赶来同她相亲的男友,仿佛她业已对我一见钟情芳心暗许立誓要同我约定终身。
瞧着她揉红的鼻头扑粉的红腮涂腊的肉唇,俗耶雅耶情耶欲耶?幽幽桂花香浓烈茉莉茶?只觉得喉结不住地跳动。
那妇人见状乐不可支。左手托住左腮帮,喜孜孜朝前挪动一下身子,目不转睛看着我。那眼神里,伸手一拧,满桌子的情思和欲念。
“我们那胖猪,哪有你这样男人气概,脖子跟脑袋一般粗,把他掐背过气,也没摸着喉结来。”女人,也有喉结情结,我深有感触但没说出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三十几岁的妇人,正是好年华。瞧她,怒,嗔,悲,娇,喜,从头至尾一点不落给我上演了一遍。邵晴也是这年龄,也是正值这好年华。可她的情结分明不在喉结,到底在哪儿!我真想推开桌子踢开面前这一般不自重的妇人。我要高声叫喊我要放声大哭。可我,能向眼前的妇人,怒,嗔,悲,娇,喜排演一遍,然后旁若无人似的收敛起心性,心无旁骛地依偎在那离心离德的人儿怀里,再把那怒,嗔,悲,娇,喜的旧事一遍又一遍排演。
我到底还是得到了我此行想要得到的东西――邵晴的新去处。说新其实也并不新,因为她离开这儿的胖老板另攀高枝,也是八个半月前的事了。
终于,我找到了她!出租车司机对方圆百来迈都熟悉。也就是在晚饭时分,我按响了应该是我要找的人家的门铃。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想必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前来应门的,竟然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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