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们说的那种cat person。Okay,也许更准确一点,是人们口里的crazy cat lady。所以当我收到今年闺蜜送的圣诞礼物时,不由得会心一笑。她送给我一个猫型抱枕,前面印的是我的第一只猫Zack。后面是一句话:one cat away from being a crazy cat lady (还差一只猫就变成疯猫婆)。
是啊,还差一只猫。我有十只猫。还差一只就成为疯猫婆?哈哈!
我之所以养了这么多只猫,不是因为我真的疯了。他们每一只的生命轨迹都是不经意之间和我的交叉。他们每一只都有自己的故事。最为关键的是,他们每一只都对我完全信赖,十万分的忠诚。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以我养了十几年十多只猫的经验告诉你,猫比人好。
不能说我对人际交往有危机感。我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人人都这么说。我在公司里和生活中都有不少朋友。但是说到亲密关系,我只信任猫。
我看见过我爸出轨。我看见过我男朋友,哦是前男友,出轨。我觉得两性关系很没意思。真的,一天到晚要提心吊胆的,干嘛自找苦吃?猫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开始的时候不会一上来就讨好你,但是一旦认定你就不会有二心。世俗之见,认为只有狗是忠诚的,真的是太傻了。我告诉你吧,每一条狗都不同,但是每一只猫都一样,至少在忠诚这件事上。猫虽然不是那么会热情献媚讨好,但是他们心里有谱。比起汪星人来讲,喵星人的智商和情商普遍都要高一些。有的猫看着高冷,那是因为你和他没有化学反应。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样。要是说起哲学思维,喵星人更是甩汪星人几条街。好啦,我打住。不然汪星人的主子们一定要拿口水淹死我。不像我的主子们,永远那么优雅。
正在我想是不是就此打住的时候,又有一只猫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自己住了个不是特别贵的地区的独立屋。我是做高科技的,收入颇丰。但是我不需要学区房。我需要大屋子,毕竟我们“人口众多”,还需要一个后院。左邻右舍都是上班族,没人管别家的事情,这个也正好。但是我觉得我左边的邻居一定是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五六只晒太阳的猫咪,她问过我有几只猫。我说不到十只,他们都不会像狗那么吵,也不会出门。她看了我一眼,从此不怎么和我来往。正好!
我那天一大早起来给娃们做饭,听到后院有动静。我心脏狂跳。我怕是郊狼,也怕是浣熊。同时也有点兴奋:上次捡到那只后来被我叫做“嘿嘿”的黑猫就是在后院。
我跑到窗口一看,是一只身型巨大的美国短毛花猫。他显然是刚和什么动物打了一架,身上有血,不停冲着后面山坡嚎叫。开始的时候,那嚎叫听着像是警告,慢慢地变成了痛苦的哀嚎。 我马上抓了一条大浴巾准备去救他。
我慢慢拉开后院的门,那只猫见了我,立刻弓起身子,嘴里发出了警告的低嚎。我慢慢靠近他,把一个绑在长棍子上的勺子递了过去,上面是好吃的鸡肝猫粮。他放松了一点戒备,闻了闻食物,又看向我的眼睛。我这才看清,他有一张每个零件都下垂的脸:眼角嘴角都是向下的,天然悲哀的样子。他眼泪汪汪的,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地趴了下来。我一边对着他极慢地眨眼睛,一边一步步挪过去,在离他一步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看看我,开始舔勺子。磨蹭了半个钟头,我终于可以拿浴巾包住他,把他抱起来,马上跳上车赶去兽医诊所。
今天是个新来的兽医,年纪很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他走进来说:“让我来看看是哪个勇士受了伤。”
大猫恶狠狠地喷他。他戴上了大手套,轻轻把浴巾打开,然后就笑了:“天呐,明星脸呢!你看看是不是像Russell Crowe?”
我看了一眼,还真的是。
“是你的猫?”
“不是,我捡的。但是我会留下,如果他没主人的话。我不放弃任何走进我生命里的猫。”
年轻的兽医扬了扬眉毛,点了点头。
经过检查,大猫尾巴受伤,十岁左右,没主人。于是我领养了这只风烛残年的猫,起名字为Russell。回到家以后,我发现他很霸道,与我以前家里的猫王Higgins势不两立。所以他很孤独,自己独来独往的,和我倒是很亲,不过谁也不能碰他的尾巴。我有这么多猫,毫无疑问是兽医诊所的常客。我和新来的医生渐渐熟悉起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Tim。当然,在诊所里我还是喊他Dr. Patterson。每次给我的一个猫娃看好病或者检查好身体,他都会问到Russell。我则会给他看看“明星”的近照。
随着Russell身体恢复和规律健康的饮食,他日益强壮起来,也一天天显示出超强的占有欲。他的占有对象就是我。只要我在他视线里,他就一定要跑过来,围着我打转,把别的猫赶走。我坐下来,要是他看见别的小猫跳上我的膝头,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过来把小猫赶走。对于猫王Higgins,Russell则不惜发动战争来维护自己的主权。自从他来了以后,我们家的和平就失去了平衡。我开始替Higgins和其他的小猫感到不公平。但是Russell那种无辜却坚定的眼神和他的孤独,让我又有点心疼。反正家里有些乱了,让我一筹莫展。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这么多只猫住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几只猫其实并不喜欢和别的猫相处,经常会有打架滋事的情况发生。我尽量把他们分开,但是这样就会有一些猫无法自由走动,我也于心不忍。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多了?
最近一次去诊所,Tim递给我一张卡片,是一个当地的猫咪救援组织。他说他们也是老客户,对猫咪很负责任。每一只猫咪和领养家庭的配对都特别认真。他顿了一下,说:“也许,你下一次再捡到猫,可以和他们联系?”
我咋眨眼睛,把卡片放进了口袋。抬头问:“你养猫吗?”
他看着我说:“我......养过。我妹妹养猫。”
“哦。”我对于自己的失望有点吃惊。
其实对我来说,养十一只猫最为困难的事情,不是给他们吃东西和打扫沙盆,而是医疗费用和不得不面对的生离死别。诊所给我不少优惠,但是一旦有猫咪不得不被安乐死,我就会有些情绪失控。认识Tim的第二个月,一只大白猫状况不佳。他原本就有皮肤癌,如今忽然扩散,估计来日不多了。
Tim用手抚摸着大白猫,看他舒服地打着呼噜,似乎毫无痛苦。Tim说:“猫咪的忍耐力是惊人的。不少时候主人都被他们骗了。我认为还是让他舒舒服服走比较好。而且你家里还......”
他还没说完,我就开始掉眼泪。大白猫跟了我好多年了。他最温和,最善解人意,最会照顾弱小。我今天早上带他出来,还有几只小猫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我越想越伤心,开始抽泣。
Tim递过来纸巾盒,表现得很有同情心,很专业。我想,他们不知道每隔多久就会“杀死”一只宠物,一定是心都硬了。
隔壁诊室忽然传出来一阵哭泣声。仔细一听应该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一个女孩子。他们的哭泣压抑而充满穿透力,把我的心都穿碎了。
“应该是他们的狗狗刚刚安乐死了。”Tim说。
我开始放声大哭。我每次都是这样,但是对于Tim来讲是第一次见到,他有点不知所措了,刚才冷静的职业态度似乎被我的哭声动摇。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交握着双手,说:“要不然你考虑一下,我们也可以提供上门服务。这样猫咪可以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下离开?”
我知道他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但是我从来不用。家里太多猫了,要是一只死在家里,我又失声痛哭,一定会影响别的猫的情绪的。猫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动物了,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摇了摇头,说:“还是在这里吧。”
他拍了拍我的胳膊,说:“那我去准备。”
一切都完成之后,我拎着空空的猫笼子走向自己的车。Tim在身后叫我。“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或者我帮你叫一辆车?”
我看了看他,心想:你刚刚杀死了我的猫。
我摇了摇头,自己走了。
没想到紧接着的一个月,Higgins病了。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就是被Russell搞得太郁闷,所以胃口不好,经常在猫树顶上自己睡觉。后来发现他脱毛脱得很厉害,而且不让我碰他。Higgins特别讨厌看医生,也特别讨厌进笼子和坐车。我给Tim打了个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出诊。他说没问题。
周日早上,我从楼上窗口看到Tim停好车,拎着出诊包,向我的门口走来。多久没来过客人啦?我问自己。真的是很久了,连我的家人都不来。我的心似乎很是愉悦,但是随即又感到愧疚。毕竟Higgins病了。我对身边一起向窗外观望的Russell说:“你看,你的老朋友来了。”Russell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很复杂。
Tim进门来,发现Higgins不肯从猫树下来。于是他叫我拿了个梯子,自己爬了上去,对着Higgins低声说话。我和几只猫在下面紧张地等待着。Russell则坐在另一个猫树的顶端,拿菜刀眼冷冷观察着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Tim爬下梯子说:“Higgins情况不是很好,需要做更多的检查。他今年十三岁了对吧?我看这个年龄,还是要考虑放手。” 他看我僵着脸,估计是害怕我再哭,马上又说:“可以先检查一下。但是他的情况估计需要全麻。”
“我再想想。你喝茶吗?”
“好啊,谢谢!嗨,Russell!”他对着猫树上的“明星”挥了挥手。
Tim一坐下,Russell就跑了下来,跳上沙发,占据了Tim的双腿。几只小猫也赶了过来,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一只小猫跳到他头边的沙发靠背上,被Russell挥爪子赶了下去。
我看着他们在那边热闹着,一边倒茶,一边想:Tim会是个cat person吧?这种景象真的有点暖心呢。
他喝了茶,帮着我把Higgins装在笼子里,带回了诊所。他说让我明天等做好检查再去接猫,或者他也可以下班后送猫回来。
“我明天要蛮晚才下班。”
“没关系,你给我电话,我送Higgins回来。”
看着他的车离开,Russell和我都送了一口气。我在桌前坐下,开始上网,在谷歌搜寻里打入Tim Patterson。
“喔,还是Cornell毕业的高材生呢!”我对卧在旁边的Russell说。我接着看他的简历,不由自主地计算他的年龄。看着他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心里想,修了图呗,比本人帅呀。可是我似乎更喜欢他本人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安定的力量,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我摇了摇头,觉得Russell在偷笑。
我接着在网上游走,随后发现了他的Facebook。我兴致勃勃地点进去,却瞬间冷了下来。他的脸书头像居然是和一条狗一起拍的!怪不得当初问他是否养猫的时候他支吾了一下。哼,a dog person!我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对Russell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悲伤地看着我没说话。
但是等了不到一分钟,我鬼使神差地又打开电脑去看他的脸书。说实在的,那张照片拍得真好。他和那只大金毛都笑得阳光灿烂的,好像是双胞胎一样。我侧头看了看旁边镜子里的自己,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嘴巴。我是典型的cat person。我不禁有些伤心。我随手去摸Russell,不小心碰到他的尾巴,被他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第二天我回到家已经六点多了,天色有点暗下来。我看到Russell在一楼窗口向外张望,隔着纱窗,他朝我打招呼,看起来心情愉悦。我对他挥了挥手,正要拐进自己家门口的小路时,一个黑影向我扑来,我下意识地拿背包档在了面前。定睛一看,是一条身型巨大的狗,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准备再次进攻。我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惊叫了起来。那狗就像是听到了指令一般,又一次向我扑来。
正在危机关头,我看到Russell破窗而出,一下子扑向大狗。大狗出其不意地被撞了个趔趄,愣住了。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又有几只猫从破了的纱窗里飞了出来,与Russell站成了一个小“兵团”,和大狗对峙,把我护在了他们身后。大狗龇牙咧嘴,向Russell扑了过来,很快和他缠在了一起。我吓得大叫,拿背包狠狠地砸那条狗。
忽然,Tim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狗,用蛮力把它向后拉,并且厉声呵斥。狗松开了Russell,转头攻击Tim。这时几个邻居赶来帮忙,纠缠了一会儿,总算把狗用脖圈套住了,然后打电话给动物救援中心。我惊魂未定,看到Tim的胳膊流血,而他冲过来跪在地上,查看奄奄一息的Russell。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抱起Russell,喊道:“我带他去急诊。”然后跳上车飞驰而去。
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我安顿好其他的猫咪,马上赶到兽医急诊,看到Tim在大厅徘徊。我的心脏突突直跳,跑过去问:“Russell没死吧?”
“没有没有。在做手术。你别担心。”
我开始发抖,看到他的手臂已经包扎好了,问:“你没事吧?”
“没事,也打了针了。你要不要坐一下?”他关切地问。
我被他扶着坐下来,开始哭。Tim有点手足无措,似乎在找纸巾盒子,迟疑了一下,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投入他的怀抱,哭得更厉害了。
Russell真是命大。出院的那天,他除了被剃了毛,带着脖套,有点可怜巴巴的,整体情况看起来还可以。Tim下班以后来看他。我把他让进屋内,去厨房准备点心和咖啡,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抱着Russell,和他顶头。Russell双手环着Tim的脖子,尾巴紧紧地勾着他的手臂,亲热得不得了。我恍恍惚惚地想,也许他又是dog person,又是cat person呢?当然,因为他的职业,这种可能性很高。
我们坐下来喝咖啡。我告诉他我决心让Higgins舒服地睡过去了。Tim说他来安排。我又说决心去联系那家动物救援组织,给几只在这里不太开心,希望独处的猫咪寻找合适的新家庭。他点点头,看起来很开心。
我憋了半天,忍不住还是问他:“你......养狗吗?”
他抬头有点意外的样子很好笑。
“我养过。一只金毛,走的时候很令人伤心。”
“你,你觉得家里有几只猫是上限?”
Tim笑了,说:“不一定啊。要看是谁家,要看他们的妈妈是谁。有的妈妈很会照顾小孩,有的就差多了。我见过家里三只猫就天下大乱的。你这里总是很干净,很整洁。也,很温暖。”
我心里高兴极了,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起码我觉得自己没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Russell在一旁还是一副“不予置评”的脸色。
忽然,Tim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承认,我不想欺骗你。”
我惊讶地瞪着他。
“I am a dog person。”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过,我也喜欢猫。其实很多狗也喜欢和猫在一起的。我以前的金毛就是很多猫咪的朋友。”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Dog person和cat person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他看着我笑意盈盈。
“好朋友”?我心里完全凉了。
Tim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说:“为了你,我可以不养狗。哪怕你是个crazy cat lady也没关系。”
看到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我有些心疼,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是吗?”
“还差一只猫。”
我们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