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风雅:文化名人的背影 张昌华 著
作者:anwenwa
那些卓而不群的背影,在时光的流逝中,渐行渐远。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本书所写的人物,自成一格,自辜鸿铭以下,既有作者结识的文坛前辈,也有被世人淡忘的名人雅士,蒋梦麟、顾维钧、梅贻琦、刘文典、陈寅恪、王世杰、梁漱溟、顾颉刚、吴宓、傅斯年、徐志摩、罗家伦、苏雪林、台静农、叶公超、凌叔华、施哲存、邵洵美、王映霞、柯灵、张中行、钱锺书、萧乾、吴祖光、无名氏、陈从周、林海音,以及赵元任与杨步伟、梅志与胡风、周有光与张允和、吴作人与萧淑芳、袁家骝与吴健雄等五对伉俪……
顾颉刚:与门生,一言难尽
学术是讲究薪火传承的。
顾颉刚是胡适的正宗门人。他除了继承先师的学品外,在识拔、奖掖、提携末学上同样蜚声士林。40年代顾的麾下一时英才荟萃,胜友如云。他的门生遍布各个学术领域,又以古史、历史地理领域为最。即在今日,他的传人们也活跃于当今的史坛。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顾颉刚发迹于北大,结怨于北大;获誉于爱才,遭诽也于爱才。
顾颉刚在日记中屡发“才难”的感慨。他说:“我的性情过于爱才,只要一个人有些长处,我总希望他肯竭尽其才,做出些有价值的工作。”为了培植后学,他恨不得“砍了当柴烧”。也正因为此,“于是激起一班同事的忌妒心,说我利用青年结合党徒”。顾的一生招来的非议,引起的祸端,十九都是为门徒所累。现择要列于后:
顾颉刚真正执教鞭是1927年在中山大学。何定生是他最早的学生。何氏天赋高,十六岁入中大。他是在顾颉刚循循善诱下,一步步登入学术殿堂的。他的《〈尚书〉的文法及其年代》发表后,受到顾颉刚的激赏,曾说:“你,在天资方面,在外国文方面,在文学方面,都比我强得多”,“你若致力,我深信自己要退避三舍”。为鼓励何定生孜孜于学术研究,顾颉刚代其向校方申请奖学金。因学校人际关系复杂,有人作梗。顾颉刚与对方大吵,以拂袖示威。何定生深感师恩浩荡,表示“一定显其好身手”以不负恩师厚爱。在顾的力荐下,学校最终发给了何定生奖学金。正因为这场风波,“一时忌者蜂起,谣诼纷来,致使何定生难安于位”。
1929年2月,顾颉刚离开中大。何定生感于顾的知遇之恩,毅然退学,追随恩师到北平,食宿全仗顾颉刚。
令顾颉刚失望并引起莫大的不快的是,何定生在顾离开北平时,背着他以朴社的名义,将胡适的《治学的方法与材料》相关讨论文章汇集后,略加修改,冠名《关于胡适之与顾颉刚》出版,序文以《又来〈骂〉胡适之先生》为题,十分惹眼。书出版后,北平、上海学界一片哗然。因胡适在“材料”一文中曾批评“古史辨”派工作。更令人生疑的是“关于”一书是由顾颉刚任总干事的朴社出版,作者何定生又与顾颉刚有特定的师生关系,确有扬顾抑胡之嫌。傅斯年对顾颉刚说:“想不到颉刚会出这样的书!”顾颉刚回苏州为父做完寿,回北平风闻此事如遭棒击。即令他浑身长嘴,也难辩清。
顾不胜惶恐忙给胡适写信:“(何定生)趁予在苏州时印成。此次予来,见之大骇。恐小人借此挑拨,或造谣言,即请朴社停止发行,且函告适之先生,请其勿疑及我。”一面又严责何定生。尽管何定生天真地想“出了什么事由他自己承担”,但他岂能担当得了?这期间何定生在杭州邂逅一漂亮女子,不能自拔,几欲萌自杀念头,日益颓废,口碑甚坏。顾颉刚哀叹:“你已经亲手把我一颗爱你的心打碎了。”顾颉刚说,既已失去“傅孟真先生这个良友”,不能再失去适之先生“这一个良师”。顾颉刚毅然向何定生下了逐客令。顾颉刚心酸至极:“我一生所受的累,不是自己的好名好利,而是爱别人的才……不料因此一癖,来了许多麻烦。”
顾维钧:黄昏的纯情之旅
爱情犹如出麻疹,年纪愈大出得愈重。
顾维钧经历了三次婚姻的洗礼,备尝酸甜苦辣,在已入老境之年的七十二岁时与小他二十岁的严幼韵女士结合了。这是一段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纯情之旅。老伴、老伴,伴老也。他们携手在夕阳的余晖里,相濡以沫,更多的是严幼韵照顾顾维钧,她是他黄昏的拐杖。顾维钧把爱的方舟泊在严幼韵温馨的港湾,永不启航了。
严幼韵,浙江宁波人。上海著名绸缎庄“老九章”老板之后裔,复旦大学毕业,是位时尚的新女性。她有一绰号叫“爱的花”,缘逢汽车牌号。大学时代的严幼韵便学开汽车,其时髦可想而知。那时拥有汽车的人实在如凤毛麟角,她的车牌号为84,英文为Eighty Four,中文译为“爱的花”。早在30年代,因前夫杨冠笙的关系,严幼韵便与顾维钧熟识。丈夫去世后严幼韵便到纽约,1959年前后供职于联合国。那时,顾维钧正出任驻美“大使”。由于工作上的关系,两人便有交往,相互心仪。其时顾维钧与前妻黄蕙兰的关系正处在“冷冻”状态,散局已定。华盛顿、纽约近在咫尺,顾、严的过从益发频繁起来,恋情渐渐地发展到心心相印了。
1956年顾维钧辞去驻美“大使”职务,几乎同时与黄蕙兰离异。他决心“采菊东篱下”,归隐田园安度晚年了。后突然受命(台湾当局),要他参加海牙国际法庭竞选,复东山再起,并当上国际法庭副庭长。1959年秋顾维钧与严幼韵正式结婚,定居海牙。
严幼韵是位善于理家、精于治家和好客的女主人。顾、严作为继父、继母,对双方各自子女来探拜,一律欢迎,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对故旧亲朋的造访,殷勤款待,礼数周致。婚后的严幼韵把主要精力倾注在照顾丈夫的生活琐屑上。为他备大量的中英文报纸;同他聊天,让他身心愉悦;陪他散步,让他恬静怡然;为他安排牌局,供他消遣取乐。牌局的定率出入甚微,顾维钧视它为“统战”。他打牌从不算牌,不扣牌,十必九输。有人表示礼貌,让他当赢家,他绝不接受,总把钱塞在输家的手中。
严幼韵熟知丈夫有晚眠晏起的习惯,考虑到晚餐到次日早餐有十多小时不吃东西,怕影响他的健康,每日凌晨3时必起,煮好牛奶放在保温杯中,还附上一张“不要忘记喝牛奶”的纸条放在床边,温馨地督促,呵护有加,百分百地充当了“好管家、好护士、好秘书”的角色。顾维钧在九十六岁高龄时,还完成一万一千页的口述回忆录,历时十七年,是与严幼韵的精心照护息息相关的。晚年过着“不忮不求,不怨不尤,和颜悦色,心满意足”的生活。大儿子顾德昌感动地说:“如果不是她(指严幼韵),父亲的寿命恐怕要缩短二十年。”顾维钧晚年在谈到长寿秘诀时,总结了三条:“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顾。”
1985年11月14日顾维钧无疾而终。顾维钧去世后,哥伦比亚大学设立“顾维钧奖学金”;严幼韵在国内为他定做了一套中式寿衣,将顾维钧的一百五十五件遗物捐给上海嘉定博物馆,并捐十万美元,以资助建立顾维钧生平陈列室,以慰夫君。
男人最珍贵的财产是有一位温情的善解人意的妻子。
赵元任和杨步伟
1919年杨步伟从日本学医归来,在北京西绒线胡同创办了“森仁医院”,成为旧中国第一位医院女院长。
在一次宴请友朋的餐席上,杨步伟与李贯中共同结识了赵元任。赵元任那时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在清华执教。赵元任日后几乎三天两头跑到医院里来玩,连着来了一个礼拜。一日忽然对赵、李两位说,以后他不能常来了,不要怪他。杨步伟觉得好笑,你不来就不来罢,干吗要怪。她本以为他真的不来了,没料到第二天他又冲了来,一脚还踢翻了院内一盆黄菊花,花盆也给砸了(为此,赵元任每年要赔杨步伟一盆菊花)。
赵元任一来,李贯中显得特别兴奋。她总爱找个理由脱开医务上的事,陪赵元任聊天。杨步伟渐渐注意到这一点。当赵元任一到,杨步伟与他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找个借口回避。她一心想成全他们,而赵元任总爱和她俩一块聊天。
一日,赵元任对她俩说,罗素来华讲学,请他当翻译。他要到南方去接罗素。恰巧,李贯中也说要到南京去办事。杨步伟建议李贯中与赵元任结伴同行。赵元任没有那个意思,独自走了。
李贯中要到南京办事,赵元任与杨步伟一同到车站为她送行。李贯中上车之际,赵元任还为她拍了张小照。由车站回来的时候,赵元任突然向杨步伟提议让各自的车夫回去,他俩步行回医院。
回到医院,一聊聊到12点,赵元任不好意思再坐,临走时对杨步伟说了一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杨步伟窃笑:这家伙真会捧人。她以为李贯中不在场,他是应酬自己一下而已。谁知翌日,赵元任又找了个借口,到医院转一圈。随后赵元任搬进城与罗素同住,自己的房间一装上电话,第一个就打给杨步伟。一日数次。有时赵元任把话筒放在钢琴边,请杨步伟通过电话听他的演奏。一次赵元任鼓足勇气约杨步伟在中山公园见一面。在公园“公理战胜”牌楼下,杨步伟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们吧。”说完便走开。走不到十步,赵元任深情地喊了一声:“韵卿。”杨步伟一愣,站住了。赵元任追问:“咱们就这么样算了吗?”杨步伟从未向他承诺过什么,感到很意外。要是平时,杨步伟准会反问:怎么叫“咱们”?可是今天杨步伟没有任何表示。赵元任进一步坚决地说:“韵卿,我不能!”杨步伟默默无语,与赵元任并行,走过“来今雨轩”,穿过松林,走过“格言亭”、“社稷坛”……杨步伟这才大悟,她这位“第三者”本为他人牵线,却把自己缠了进去,一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就这样,速战速决,“他们”变成了“咱们”。赵元任此次回国原想办理退婚手续,再回美国。他没料到,居然红袖添香,找到了心上人。
周有光和张允和
周有光、张允和伉俪合出了本散文集《多情人不老》。其书名取自张允和赠俞平伯夫人的诗句“人得多情人不老,到老情更好”,书名很值得玩味,既可读成“多情人,不老”,也可念为“多情,人不老’。反正一“情”定性,以情为本。
周有光早年学经济,跑过纽约、伦敦大码头,后因他对语言文字造诣深,“副业”比主业还令人刮目,遂奉命改行,专事语言文字研究工作,有大著《汉字改革概论》等二十余部。他大脑袋,前额广袤、光亮,一片不毛之地。耳朵不灵,助听器随身带。其太太张允和,名门之后,淮军名将张树声之后,著名昆曲研究家,继俞平伯后任昆曲研习社社长。她自“三反”、“五反”吃了莫须有的亏,由出版社返回灶台任“家庭妇女”(自称),一任近半个世纪。她是沈从文的红娘。当年沈从文追其三妹兆和时,她充任“地下交通”,到邮局发了份有名的“半个字的电报”,录入文坛趣事“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的故事中。
周有光喜欢逗夫人取乐,常抖出了一个甲子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调侃老太太。譬如,当年初恋时,在大上海花四元银洋,请张家二小姐听名流云集的西洋音乐会,二小姐竟然酣然人梦,窘得他手足无措。张允和少不了反戈一击,说是对他“不怀好意”的一种考验。
周有光博学,谈锋甚健,且语出必谐。某年,全国政协请委员们看戏,他带了只象牙望远镜,不时地拉近与舞台上的大红大绿男男女女的距离,逗得邻座眼馋,三番五次借观。中场休息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的邻座,看把戏似的。事后他问朋友,那邻座是谁,朋友说是溥仪。周有光听了,不露声色地说了一句:“早知道他是皇上,我就进贡给他了。”他们家访客奇多,每每有客造访,他与夫人都喜欢争着说话。
周有光眼明耳不聪,俗言“聋者好打岔”,他曾“岔”出一个让人笑掉下巴的故事。一次,他的新认领的“编外”孙女曾蔷小姐(三联编辑)到周府向二老请安。大家以说笑话取乐。这天,张允和说了一个曹禺当年亲自向他俩说的故事:曹禺夫人郑秀有洁癖,曹禺有书癖。某年夏日,郑秀照例倒好洗澡水,叫曹禺洗澡。曹禺读书正在兴头上,“嗯嗯”应诺,动嘴不动手。郑秀再次发号。有点惧内的曹禺挟着书到洗澡间。隔壁的郑秀见半天没动静,又厉声施令。曹禺急中生智,一手捧书,一手把澡盆里的水划得泼啦啦响……得演员之工的张允和边说边用手掌作划水状,惟肖惟妙,引得曾小姐咯咯咯乐个不停。
在一侧的周有光见老伴逗乐了小孙女,有点不服气。他戴上助听器,把小板凳挪到曾小姐旁边,说:“听我说一个比她更好玩的吧。”曾蔷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周有光刚说了两句,曾蔷和张允和便哈哈大笑不止——原来他说的正是张允和刚才说的那个!
袁家骝和吴健雄
大概是物理女皇吴健雄王冠上的宝石太璀璨夺目,以致她的先生袁家骝(1912——2002)显得些微黯淡了,其实袁家骝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物理学家,在高能物理、高能加速器和粒子探测系统研究上卓有成就。他们是本世纪华人中最知名的一对伉俪,人称神仙眷侣。
他们的相识,缘于一位在美长大的华裔Victor杨。1936年8月,吴健雄到柏克莱经友人介绍认识了杨。杨告诉她,两个礼拜前中国刚来一个留学生也是学物理的,叫袁家骝,并介绍他们相识。吴健雄想参观学校的物理系,袁家骝即充当向导。学校原子实验设备的完善和精良吸引了吴健雄,她毅然改变东去的计划,决定留在柏克莱,遂与袁家骝成了同窗。
1942年5月30日,吴健雄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她与袁家骝结婚了。婚礼是在袁家骝的指导教授、诺贝尔奖得主密立肯家中进行的,隆重而又简朴。密立肯教授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一句话:“实验第一,生活第二。”两人在美国的许多同学好友都前来庆贺,钱学森也在座。婚后他们到洛杉矶的一个海滩上度了“蜜周”后(只一个礼拜),便投身于各自的教学、研究工作中。婚后,他们相亲相爱。袁家骝恪尽丈夫的职守,还延揽太太的活儿,勇当家庭“妇男”,练就十八般武艺:洗衣、吸尘、带孩子以至下厨。袁家骝烹饪的代表作是红烧狮子头。他尽可能地让吴健雄全身心地从事研究。袁家骝在金婚岁月谈感受时,一派绅士风度地说:“夫妻也如同一个‘机关’,需要合作,婚前要有承诺,婚后要协调。”
梅志与胡风
通览当代中国文坛冤案种种,案发最早、蒙冤最深、涉众最广、历时最长、吃苦最多、平反最晚者,大概要数“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了。胡风(1902-1985)是该案的一号人物,其夫人梅志亦随而连坐。她与胡风共度五十一个春秋,却有二十五年是在监禁、流放、伴囚中度过。其鹣鲽之情,感天泣地。
梅志,本名屠玘华(1914-2004),常州人。1932年加入“左联”。她是学师范出身的,早年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梅志是她的笔名。梅志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上海给人家当家庭教师谋生。由于接济“左联”被捕的同志,暴露了身份,被主人辞退了。
1933年夏的一天,梅志去“左联”盟员韩起家联系工作,邂逅了刚从日本回国的谷非(胡风)。胡风也不姓胡,他是从母亲姓的。他本名叫张光人,湖北蕲春人。这以前他在日本留学,为宣传抗日,创办了油印刊物《新兴文化》而被日本人逮捕,驱逐回国的。胡风回到上海,在周扬主持下的“左联”负责宣传工作,梅志又属胡风领导。胡风与梅志志同道合,又朝夕相处,便日久生情。梅志欣然接受了胡风的爱。两人都属虎,胡风整整大梅志一属。
婚后翌年,大儿子晓谷出生。其时,胡风的公开身份是《时事类编》的日文译员,自“八·一三”战事爆发,他们不断流浪,上海、武汉、重庆、桂林、广州乃至香港。处处无家处处家。1939年1月,他们颠沛到重庆,蜗居在小旅馆中,在敌机的轰炸声中生下了女儿晓风。接生的医生连手都来不及洗,就匆匆地跑了。
1955年5月17日,梅志与胡风同时被捕。梅志的罪名是胡风的“同谋”,抄写了《三十万言书》。她被监禁了五年零十个月,直至1961年其母去世,停在太平间,她才被释放。公安部门给的结论是一纸“不予起诉书”,还令梅志缴了一千四百元伙食费。
梅志出狱后尚不知胡风是死是活。托亲友四处打听,始知胡风被关在秦城监狱。
1965年3月,梅志第一次探监,在狱警的监督下,胡风、梅志隔桌相对谈了半个小时。胡风的衣衫破烂,面容苍老,神情冷漠得有点麻木。梅志欲哭无泪。梅志告诉胡风,女儿没考上大学,到农场当工人了。胡风说:“好,这样好。让晓山也去当工人。”梅志劝他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胡风反问:“噢,你说我怎样好好改造?就关在这里?”梅志建议他好好检查一下文艺思想,胡风脸一沉:“关于这方面问题,你最好别问!”梅志怕胡风一火,会说出什么话来又闯祸,赶快改变话题了。胡风说他在狱中没有纸笔,但他默写了一些诗,有写给梅志和子女的,并背诵写给梅志的《长情赞》给她听。梅志一听就流泪了。第一首刚背完,就被狱警打断:“别背了,快说吧!”胡风自觉是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又不能发火,向梅志摆摆手,立身要走。梅志忙把带来的食品给他,又拿了张《简易太极拳图》,要他练拳保养身体。胡风的兴趣不在此,向狱警要了纸笔,开了一长串书单子。
梅志第二次去探监时,给他带了一大捆他指定要的日文版马恩全集,并捎去一封女儿写的信。晓风在信中劝他好好改造,向溥仪学习,争取“特赦”。胡风看到这一句,恼火了,大发脾气:“什么话,要我向溥仪学习!要我向这个专靠残酷剥削人民过着腐朽没落生活的封建皇帝学习?我能像他一样全部否定自己?”梅志不忍心向他解释、申辩。
第三次是在公安部一女干事的建议下,由梅志陪同做胡风的思想工作。在去监狱的汽车上,那位干事对梅志说:“我们已经等很长时间了,他应该觉悟了。不认罪是不行的。”又说,“如果他认罪,可以宽大,不认就只有公之于法了。”见到胡风后,梅志就劝他:“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唔?”没想到胡风听了把眼睛瞪圆了,狠狠地逼视梅志。梅志几乎是跪下来恳求他:“你也该为我们一家想想,就认罪吧!”梅志还没敢说晓风两次考大学未取,都是政审过不了关,怕刺激他。胡风却朝梅志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没认罪吗?只要我能承认的,我都承认了。”梅志劝他要提高到原则高度来检查。胡风不接话,忽然温和起来,安慰梅志:“你不要怕,没你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你是一个听话的妻子,我对你是有罪的……”一番话,把梅志说哭了。胡风又劝梅志别难过,说他精神上、肉体上都受得了。胡风说可能要公审。监狱方面要他找辩护人,他拒绝了。劝降不成,败兴而回。
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决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判决书下达后,监狱当局要他写“感想”。胡风写了很多。最后概括为“心安理不得”。文末还引了林则徐的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以表心迹。这一年年底,胡风被“宽大”监外执行,回到家中。出狱后,有关方面安排他在北京参观。在参观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后,他又写了许多感言,一片赤诚,向革命烈士忏悔。在过了与家离别十年后的第一个春节后,胡风又奉命到四川。为了照顾胡风的生活,梅志决定伴囚,与他同去四川。
夫妻本是同林鸟。梅志与胡风结婚后,家中的大小事都由梅志包揽。
1961年,梅志因老母去世,得以出狱。当时家中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最小的才八岁。靠过去的积蓄生活。梅志不得不像街道妇女一样,向居委会领一些镶花边的活来做,一个月能挣十五元钱贴补家用,由于心神不定,手常被针刺破、流血。平时省吃俭用,探监时总要买些好吃的、补品带给胡风。后来在四川的监中,为了省点钱,梅志自己买了推剪,给胡风理发。四川大山中,夏天的蚊子特别多,蚊帐又破,蚊子老钻到帐子里搅得胡风无法安睡。梅志就坐在帐子里,亮电筒捉蚊子。刚到四川,水土不服,梅志常闹肚子,呕心,手一下水就烂。而她那时被分配在苗溪劳改茶场医院,专干洗血绷带这类的活,双手成了烂桃,仍坚持做针线活。
有段时间,胡风夫妇被圈住在山上一个七平米的小棚子里,棚子前有块荒地,他们夫妇就自己开荒种地。梅志拿镢头刨地,让胡风在后面捡捡石子什么的。场部每月供应他们二十斤粮票,一张肉票。梅志养了几只鸡,凡是荤菜,梅志都尽胡风吃。胡风那时身体很差,患严重的贫血和痔疮。大便解不出来就吃泻药,一天要跑七八趟厕所,经常拉在裤子里。身体虚到走路都打晃晃。在大监时梅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还不忘时时开导他,怕他再寻短见。
关押期间,胡风被提审几百次。他先拒不认罪,一会儿又认了。瞎编乱说一气,又推翻。过些时候又深度“自责”,自认是“囚犯”、“罪人”、“该死”。梅志劝他说:“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不把你当犯人,你别怕。”梅志怎么劝也不行。胡风一天到晚生活在极度恐惧中。一会儿哗哗地写几张纸条,急急地埋在土里,一会儿又刨出来,说:“来了,来了!”有时突然大叫:“关门!”而门明明是关好的。梅志煮荷包蛋给他吃,加了点蜂蜜。胡风不肯吃,说别人知道要开斗争会的,要加刑的。一个夏天的夜里,胡风推醒梦中的梅志,神秘地说:“你不要怕,空中有人在和我说话,他说他是中央派来的专案组。”梅志说他这是幻觉,什么都没有。胡风火了,猛推梅志一把说:“你干扰了我们的谈话,去你的!”梅志见胡风的身心被摧残到这种地步哭了。胡风也哭了。胡风直说“我不行了”,梅志也心如死灰,真想一了百了。
第二天一早,胡风一早起来,又急呼呼地整理手提包。梅志莫名其妙,问他做什么去。胡风说中央派直升飞机来接他了。梅志问他怎么晓得的,胡风又说是空中传话告诉他的……隔些时候,胡风不吃饭了,却到厨房拿了一只碗,用它接自己的尿。说空中传话告诉他,他的尿能治百病。胡风自己当场喝了一半,留下一半强迫梅志喝。梅志不肯,他大骂梅志不知好歹,把剩尿倒在热水瓶里,说带到北京去送朋友。梅志没办法,只好找狱警,干事训了胡风一顿,他才乖乖地把尿倒了。
唐山大地震,他在报上看到了,病情加重。半夜里,举着菜刀喝问梅志:“你把我的诗放到哪里去了,里面有老农采的药方,赶快送到北京去救毛主席。”梅志忙把椅子上的诗稿给胡风,怕出意外,想按警铃向狱警报告。胡风一见,怕了,跪下来向梅志求情。胡风的精神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常人一样。
一年冬天,梅志病倒了,咳喘不止,吃药也不见效。胡风一早便起床生炉子,把屋子烘暖了才准梅志起床。梅志很感动,说了些谢谢他的话,万金难买一笑的胡风也笑了:“让我也为你做点事嘛。”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梅志那时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墙里的生活没有底,梅志想想感到很烦闷,就在纸上写山字。山山山山,一个字比一个字大,再倒过来,山山山山,一个字比一个字小。忽然诗兴大发:“山山山山/山山山山/重重叠叠的山/大山小山压在你的肩上/你躲着/双腿还在颤动/别屈膝/别倒下……”胡风看了,评说梅志这类诗写得不好,说她只能写儿童诗。样子又全像正常人。
周总理去世,胡风写了篇《向总理伏罪》,稿纸上还有泪痕,交给狱方领导。1977年底,胡风写了四百四十四页稿纸、长达二十万字的劳改心得《收获》,他说:“这是写给党的,我就得坦白地交代。”监狱政委嫌长,没时间看,胡风又花十天时间缩写成两万字。
1979年1月,胡风、梅志走出高墙获得了自由。是年初冬,胡风因小便闭塞、尿血,连续做了两次手术,摘除前列腺时,终因失血过多,导致脑神经混乱病复发,医生断为心因性精神病。
1980年3月,胡风、梅志回到了北京。医疗、生活都改善了。晓山添了个儿子,让胡风起名字。胡风说,叫张本吧,意思是做人要本本分分。
1980年9月,党中央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因此案而受牵连的人都得到改正。接着胡风被任命为文化部艺术研究所顾问、政协全国常委,梅志被安排在中国作协当驻会作家。1985年6月8日,胡风逝世。没有遗言。最后在悼词中,他终于得到了他生前不敢想而本应属于他的公正评价。1986年1月5日开的追悼会,全国政协副主席杨静仁主持,文化部部长朱穆之致悼词,参加者有七八百人。胡风的骨灰盒上刻有屈原《离骚》中一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胡风死了,梅志成了孤叶一片,不免黯然。“怀君怀信仰,永惜不枯心。”这是胡风在狱中默写赠梅志《长情赞》一诗中的两句。梅志回报的是毕生的心血。在胡风去世的十年里,七十高龄的梅志抱病撰写《胡风传》、《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凡一百余万字。梅志绝不止是怀念,而是帮胡风说清楚了“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问题,还胡风以清白。
有人喻“家庭是一棵树”,那么夫妇俩当是这株树上比邻萌发的两片叶子,相互映衬、辉照。李辉先生曾写《文坛悲歌》,喻胡风是“风雨中的雕像”,那么梅志当之无愧的是这雕像基座上的一坨泥。
梅志,以梅为志,“暗香浮动”是梅的品格。
刘文典:“只吃鲜桃一口”
刘文典开的课很多,在北大时达十门之多,主要有文选学、校勘学、先秦诸子研究和庄子研究等。他授课有特色,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又不囿于繁琐的训诂;善旁征博引,信而有征。他授课的方式独特,不喜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学术研究心得,以启发式循循诱导,例如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诙谐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文史大家游国恩、王力、张中行和任继愈等都曾沐浴过他的教泽。张中行在《刘叔雅》中津津有味地说:“一次是讲木玄虚《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谈得透。又一次,是泛论不同的韵的不同情调,说五微韵的情调是惆怅,举例,闭着眼睛吟诵‘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憔悴不胜衣。’念完,停一会,像是仍在回味。……对他的见解,同学是尊重的。”
刘文典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前,先由校役带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便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先生(兰芳)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傅来苏:《是真名士自风流》)
大名士吴宓对刘文典也很敬重,常把自己的诗作请他润饰;也喜欢听他的课,刘文典也不介意,讲课时喜欢闭目,讲到自以为独到之处,顿时抬头向坐在后排的吴宓张望,然后问:“吴僧(吴宓)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宓照例起来,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同学们不免窃笑。
其实,吴宓跟刘文典的关系也很微妙。
吴宓在西南联大开过《红楼梦》讲座,自以为红学家的刘文典对吴的观点不予苟同,就唱“对台戏”。听者众,讲座由小教室迁到室外小广场,秉烛讲授。刘文典着长衫登台,一女生为他斟茶。刘文典忽然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字就够!”接着在身旁小黑板上写了“蓼汀花淑”四个大字,然后大抒己见。
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家住市郊官渡,离学校较远。日本飞机常来轰炸,但他从不缺课。他说:“国难当头,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解放后,他年事渐高。云南大学为了让他集中精力进行学术研究,一度不排他的课。他坚持要上课,声色俱厉地说:“教授怎能不教书?不教书就是失职!”
梅贻琦:君子忧道不忧贫
西南联大岁月,梅贻琦与普通教授一样租用的是民房,窄小,两把硬椅子放在阶台上算是客厅。学校配给他一部小车,当物价飞涨时,他毅然封存了汽车,辞退了司机,安步当车。外出应酬,则以人力车代步。那时,他是知名大学校长,官场应酬多,对某些奢华的宴请之感慨,在日记中多有流露:“座中有何本初县长及吕专员、黄参谋主任。菜颇好,但馕肉馅者太多,未免太糜费尔。”(1941年6月11日)“晚,×××请客,在其办公处,菜味有烤乳猪、海参、鱼翅……饮食之余,不觉内愧。”(1941年10月13日)。
西南联大有时为职工谋一点福利,由他主持制定的校规却明令“没有三位常委的份”(其时,蒋梦麟、张伯苓另有兼职)。“还有一次,教育部给了些补助金,补助联大的学生,我们当时有四个子女在联大读书,月涵都不让领取补助金。”他们家的生活极为艰苦,“经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没有青菜,有时吃点菠菜豆腐汤,大家就很高兴了”。为了补贴家用,夫人韩咏华与教授夫人们一道绣围巾,做帽子上街去卖。后来与潘光旦、袁复礼夫人组成“互助组”,自制一种上海点心,取名“定胜糕”(抗战一定胜利),由韩咏华跑到很远的冠生园食品店寄售,来回要一个半小时。夫人又舍不得穿袜子,光着脚穿皮鞋,把脚都磨破了。
夫人韩咏华参加昆明女青年会活动,与名流龙云夫人、缪云台夫人在一起。活动时大家轮流备饭。一次轮到梅家,家里没有钱,夫人就上街摆个小地摊,把子女们小时候的衣服、毛线编结物去卖,卖了十元钱来待客10……校长夫人摆地摊被世人认了出来,一时成为美谈。
1951年,梅贻琦主持“清华纽约办事处”,只有一间办公室,只聘一位半时助理,自己给自己定薪每月三百元。后台湾当局有令,要他把薪水改为一千五百元。梅贻琦不肯:“以前的薪水是我自己定的,我不情愿改。”原住一通常公寓,为了给公家省钱“搬进一个很不像样的住处”,“小得连一间单独的卧室都没有”。
1955年,梅贻琦到台,却把夫人留在美国。他在台挣的台币,根本无法照顾夫人生活。夫人不得不自谋生计,在衣帽厂做工,到首饰店站柜台,去医院做护理照料盲童,从六十二岁一直干到六十六岁。生活拮据,有时靠在洛杉矶的大女儿梅祖彬,业余帮研究生打论文稿赚五块十块贴补家用。某年,梅贻琦回台北参加一次国民党的“国民大会”,会议给他一笔津贴,他却将钱全部为“清华驻美办事处”买了一大批书。真是君子忧道不忧贫。
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说:“他掌母校几十年,虽然清华基金雄厚,竟不苟取分文。在贪污成风的社会,竟能高洁、清廉到这样地步,真是圣人的行为。只这一点,已足可为万世师表。”
风雅:名士们的非常道和平常道
风雅是他们的精神境界,也是他们的人生底色。
蒋梦麟、顾维钧、梅贻琦、刘文典、陈寅恪、王世杰、梁漱溟、顾颉刚、吴宓、傅斯年、罗家伦、叶公超等人,出生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晚清,正像蒋梦麟在《西潮新潮》中描写的那样,西风浩荡,西方的物质文明和思想热潮进入中国,他们生于忧患,为苦难和动荡的中国寻求强国的道路,终其一生,上下求索。那一代人,或从政,或学术,都有文化人或儒雅或狂狷的本色。
一个时代的精神总归在一代人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展现,读《曾经风雅》,会让人惊诧地发现,书中蕴藏的丰富细节,可以检索出名人雅士的非常道和平常道。
我想,《曾经风雅》最让今人感怀的是风骨。日本军人视北大为反日运动中心,多次拉拢、威胁、恐吓蒋梦麟无效,最后请他到日军司令部“谈话”,蒋梦麟“有种”,单枪匹马闯日军司令部。刘文典拍案怒对蒋介石,大呼:“宁以义死,不苟幸生!”陈寅恪秉承“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提出众所周知的两个条件,条件不予满足,拒绝北上。梁漱溟拒绝批孔,“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风骨是泰山压顶,宁折不弯;这风骨是民族大义,藐视权贵。
如果说名人雅士的风骨体现在这些独行特立的非常道中,他们的风度则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
抗战时期,王世杰在重庆吃的是糙米,一次,王世杰见米好吃多了,问怎么回事。夫人萧徳华说她把米加工了一次。他一脸严肃:“大敌当前,国难当头,糙米也来得不容易,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吃?
1946年陈寅恪身体不好,梅贻琦劝他休养一两年再上课。他不肯:“我拿国家薪水,怎能不干活!”
他们这一代人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气象,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儒雅谦和,彬彬有礼,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从修身齐家开始,诚可谓有君子风度。
《曾经风雅》写到的人物,除了学者,还有文人、科学家,其中有几对伉俪,像赵元任与杨步伟、周有光与张允和、袁家骝与吴健雄。他们风雨相携、相濡以沫走过了人生岁月,家事中折射出国事。张昌华先生从事出版工作,和学者文人(后代)交游,收集到很多独家的史料,以温润之文笔,将他们的风流余韵,娓娓道来,冷静之中难掩岁月沧桑。
风骨、风度、风流。应是“曾经风雅”的“风雅”应有之义。风雅“颂”,是风骨风度风流的交响。书中写到的人物,留给我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曾经的风雅,已经被蒙上一层岁月的风霜,张昌华先生所做的是,将我们今天稀缺的、曾经有过的“风雅”擦亮,但愿世间永远流传。
----柳已青
曾经风雅:文化名人的背影 张昌华 著
本帖于 2007-11-17 21:42:44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