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自由的火种——抗战时期的文化人生活侧面

本帖于 2007-11-12 15:55:5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

文化与自由的火种
  ——抗战时期的文化人生活侧面
  
  
   一
  卢沟桥事变,日本大举侵华,知识分子和全体国民一样,顿陷水深火热之艰难岁月。日本空军常常轰炸中国重要城市,以摧毁军民斗志。轰炸的程度,时强时弱。这和中美空军反击的强弱有关。轰炸是在抗战后期才衰弱下去。此前,人民备受其罪。
  
  法学家萨孟武在重庆时,也为轰炸头疼。一会儿警报响起,跑进防空洞;往往飞机又不来了。有时以为飞机不来,刚刚走出屋子,炸弹就轰然在不远处爆炸。往来反复,神经几乎为之折断。这就是日本人优为的疲劳轰炸。最险恶的一次,南温泉中央政校一排宿舍被炸,萨先生家在内,一些房屋是直接中弹。萨家的房屋全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连晾晒的衣服都炸碎,而“早晨内子买了一条鸡清炖,几碗粗菜,以备夜间过节之用,日军投弹,全部炸入泥土中了,最奇妙的,厨房被炸,而在炉中清炖之鸡固然连瓦钵都飞到地上,却原封不动。小孩们高兴了,叫道今晚尚有鸡吃……”(萨孟武《中年时代》)
  
  联大教授不乏奇人,讲《庄子》的大教授刘文典人多知之。1938 年春,他拒绝日本人的威胁,从北京虎口脱逃,辗转抵达云南蒙自。他极有学术威望,深受学生欢迎。刘文典性格鲠直,身体语言也很生动,学生们也喜欢和他开善意的玩笑。他呢,对大人物相当倨傲,对学生和他看得起的友人则执礼甚恭。在这一点上,他很象吴稚晖。他醉心潜心学术,不善治家,也无积财,在昆明时,往往弄到无米下锅,才知囊中羞涩。
  
  刘文典国学基础雄厚,自然大有本钱。然性格狷狂,大有深趣。他历来看不起新文学,对新文学中人更有文化优越感。有一次飞机轰炸,刘文典在躲警报时遇到沈从文。一把揪住沈从文的衣襟:“我跑就行了,你不用跑。我躲警报,是为了保存中国文化,你来躲警报,又是为了什么呢?”沈从文极为尴尬,一时无言以对。此事安徽大学、云南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刘文典全集》附录,收入了关于此事的两三个不同的版本。又说,他看见沈亦跟在他身后跑躲飞机,乃喝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跑什么啊。
  
  教授们躲避空袭藏身山坡防空洞。在洞内,他以讽刺沈从文取乐。如遇沈反驳,他也不生气,便不再讲话,只是把头埋在一年轻女教师的怀里,那女教师很端庄,对他们玩笑也不反感。他的全集的附录,确有此记述。当时他讲《红楼梦》,有一青春绰约的女生在桌边专门为他斟茶水。他则从容饮茶,然后象道情一样,一板一眼开讲起来。大知识分子幕燕釜鱼的情形中,尚有开玩笑的心态,是一种放松的精神状态,是心灵的优胜,其间,也常常包含着文化之评议。
  
  文典如此作为,是不是疯狂呢?是不是自高涯岸呢?不是。只说明,当时国粹有以充实人心,国学地位尚高,古典文学葆有充沛内涵,足以作为精神支柱。那是不是刘文典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呢?也不是,他推崇陈寅恪即见其清醒的人物品鉴衡量。这些事情在表面上看是一个玩笑,或欺侮调笑,实则在内里,它是一种文化象征,一种驱除奴性的自信。也是一种精神基石,即抗衡的力量。他所依恃的,是一种值得保卫的价值,旧典籍中对美和自由的追求,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解释。心中充实而有光,这不是酸腐,更不是头巾气。
  
  刘文典所极推崇的大历史学家陈寅恪,也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日机常来实施疲劳轰炸,空袭警报兀然而起。昆明同重庆、成都等地一样,城里终日人心惶惶。陈寅恪处之坦然,曾用两个常用成语拈成妙联: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机者飞机,入土者,躲避在防空洞里面也。陈寅恪先生曾说“国可亡,史不可灭”,修史“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 陈寅恪的史学,为中国现代史学重镇,最具现代性和最有发明意义。他在史识上追求通识通解,在史观上格外重视种族与文化的关系,强调文化高于种族;以诗文证史、借传修史,达致贯通无阻的境界,融会贯彻全篇的深沉强烈的历史兴亡感;他治史的精神,则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即史魂。没有南下留守北平的文人,大多也独善其身,宁愿衣食无着,也不对敌伪有所谋求依顺。北平沦陷后,齐白石老人闭门不出,在门口贴出告示:“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谨此告知,恕不接见。”其画多有讽刺。
  
  钱穆先生随清华大学迁移到湖南衡阳,时在1937年秋。路过广州时,正值日本飞机轰炸,一市民家正举行婚礼,受祸极惨,肢体炸到树上挂着,以至吃饭时无法下咽。到了云南蒙自时,为避空袭,一群老教授,乃推吴宓“为总指挥,雨生挨门叫唤,结队避空袭,连续经旬,一切由雨生发号施令,俨如在军遇敌,众莫敢违。”(钱穆《师友杂忆》
  
  即便如此,老先生们对国学仍然一往情深,他们的感情是基本的,是下意识的,是原始的,是因父母之邦眷念延续而生发的对先人的感情,是对脚下那古老而永恒的土地的感情,是对先人数千年劳作的尊敬。
  
  以中日两国国力、战力之悬殊,而抗战得以惨胜,因素多多,而文化人的坚忍努力,有如水泥中的钢筋,星空中的明月,作用在支撑和照明。一个专制的日本,是东亚乃至世界不稳定的根源,是对东亚乃至世界和平的巨大威胁。一个民主的中国,将是中国、东亚乃至世界的大幸福。
  
  抗战时期大批教授南下逃难,既是生命的宝贵,亦是对文化的保存和珍惜。流亡中,人生苦况也达于极点。逃难挤火车,往往被挤得东倒西歪,挤上行李,又挤不上身体,悬在火车顶上逃命的时候,也所在多有。遇到日机跟踪轰炸,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颠沛流离,人命颠危。老舍、梁实秋……都是如此。 越到抗战后期,经济的窘迫也日胜一日。1944年闻一多写给友人的信中略窥一二:“弟之经济状况,更不堪问。两年前,时在断炊之威胁中度日,乃开始在中学兼课。经友人怂恿,乃挂牌刻图章以资弥补。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赖此道”。他出卖过衣服、被褥。为买粮食,到处兼课,晚间诸事毕,方奏刀刻章卖钱。2005年6月始发现的闻一多书信,乃刻在一印章的边款。系抗战中他致史学家孙毓棠的临别赠言。其中,闻、孙两人曾经相约:“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原因是“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初出版的《闻一多传》,记1943年秋季,闻先生在昆明,与友人小聚,漫谈抗战形势。其间一人发言,以为蒋先生称得上民族英雄,统帅国人打如此规模的大仗。闻一多当即反驳道:“什么民族英雄!中华民族最大的刽子手卖国贼!他从第一次大革命以来杀了多少人,谁能给他算得清。就现在来说吧,大后方这批瘦丁病丁要死多少?大多数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不能为国去牺牲,而是在大后方白白地饿死病死,在是蒋介石在作孽。抗战?都是八路军新四军打的,蒋介石抗战么?他只热心内战,制造摩擦”。
  
  这些话,情绪激昂,不过我想,若是张自忠、王铭章、戴安澜、邱清泉、孙立人、余程万、廖耀湘、王耀武、杜聿明、关麟征……他们听到将作何感想?恐怕他们将有辩白的兴趣和冲动罢。
  
  新闻从业者,相当辛苦。1938年的《大公报》汉口馆,张季鸾欲拔擢的一年轻人,受不了夜班的辛苦,说:“我不能这样出卖我的健康!”向来温厚待人的张季鸾先生生气了:“出卖健康?我们出卖了一辈子健康,从来没有怨言,他只作了两天就受不了,叫他走!”
  
  在新的民族危难严重关头,一连串飘泊不定的日子接踵而至。知识分子的书籍多毁于日本侵略军的炮火,买书、藏书的条件都几乎丧失殆尽。到重庆、昆明等后方城市后,又积极搜寻,有的还是土纸印刷的“古本”,或罕见野史,毛边本。积习难忘,只要一册到手,不论是怎样无聊的东西,也总要翻一下。读着“每重九日例凄苦,垂七十年更乱离”这样的句子,面对朝天门码头的凄迷烟雨,隐现的黄桷树,确实五味杂陈。 剩下的,也就只能是“关山难越,谁悲流放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国之客”的感慨与悲凉。
  
  詹锳教授,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后,回中文系任助教,教大一国文。 那年日本飞机经常轰炸昆明,他曾经抱着闻一多先生的《唐诗大系》手稿跑过警报。“但是闻先生从来不跑警报,他怕跑警报耽误时间,在自己的院子里挖个防空洞,日本飞机来时,下防空洞躲一躲就算了……我到遵义去看中文系主任郭斌和先生,才知道他是归国留学生,教欧洲文学的。郭先生要带我去看校长竺可桢。我说大年初一早上,恐怕他不会上班。郭先生说:别人不上班,竺校长可能上班。到了校长办公室,果然全院一个人也没有,惟有竺校长一个人在那里办公。这给我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很多老先生毕生以国际一流水平鞭策自己,却很少言及治学的经验。他们反对急功近利,惟以为心态平和,才能有所创见。他们天赋甚高,却又深信熟能生巧,因此毕生勤奋有加,事事精益求精。从事研究是他们人生的最大享受,也是他们生命的支撑点。
  
  旧时代,报纸上那种浅易文言随处可见,而真正堪称纯正、名下无虚的,是著名记者陈布雷那支虎虎有生气的妙笔。他于1926年3月12日上海《商报》撰写《中山逝世之周年祭》,尝谓“岁月迁流,忽忽一星终矣。国辱民扰,世衰道歇,山河崩决,莫喻其危……虽然,吾人之纪念逝者,其所奉献之礼物,岂仅鲜花酒醴、文字涕泪而已乎”,即可见一斑。陈先生天纵奇才,又加以文言功底深郁,真积力久,根深叶茂,发而为文,必有可观之处。大学者王力(了一)先生对他也甚为叹服,以为“他的文言文是最好的”。
  
  知识分子常常是文弱书生,在抗战期间的重压之下,情形就更其不堪。象陈布雷,“他的身体很坏,用脑过度,面孔上常摆着苦恼的形象。”(《张治中回忆录》)到他的身体已是风中残烛的时候,走几步路都虚汗频出,可是他的心里,仍担心“心无空闲,夜无安睡,而工价大事之贻误,又何堪设想?” 张治中在成都带他逛街,买小吃慰劳,他竟高兴得象小孩。
  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全民抗战的声明。“我们既是一个弱国,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生存;那时节再不容许我们中途妥协,须知中途妥协的条件,便是整个投降,整个灭亡的条件。全国国民最要认清,所谓最后关头的意义,最后关头一到,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唯有牺牲到底的决心,才能搏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为陈先生手笔。他这样一个极为自信的学者,后来竟堕入极度的失望之中,服用过量安眠药自尽,结束了雄奇而又委屈的一生。
  
  然而,还是有相当多文人苦中作乐,苦况中寻觅苦趣,精神独立于乱世之外,并坚持著述立说。钱钟书,1939年,二十九岁时,赴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为时约两年。期间完成《谈艺录》初稿的一半,以及《围城》 的布局、构思。1941年暑假辗转赴上海,时值珍珠港事件,散文随笔集《写在人生边上》由开明书店出版,1944—1946年,写《围城》。其时困顿于上海沦陷区时期的经历和情绪,对《围城》题旨和书名的确有重要影响。他在湖南偏僻小城期间,常得以鸡蛋烧食之,而以为美味。
  
  老舍在重庆的住所多老鼠,老舍遂命曰“多鼠斋”,在这里,他写下长篇小说《火葬》、《四世同堂》一、二部和话剧《桃李春风》、《张自忠》、《王老虎》大量作品。与抗战有直接关系。而1938年初,张恨水展转到了重庆,为《新民报》主笔,主编副刊《最后关头》。抗战胜利后,他 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抗战胜利”勋章。其间,他写了寓言式长篇小说《八十一梦》,形式很“先锋”。和他的大量时评一样,深沉而犀利,不免触及权贵,甚至引来军统过问。
  
  长沙临时大学迁往南岳之际,正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冯友兰就吴宓的诗“相携红袖非春意”开玩笑,闻一多因此写了一首打油诗有谓“吟诗马二评红袖”云云。这些生活细节,包括民众的更多生活滋味,在重庆新民报的副刊圣手笔下,表现得出神入化。这是一种特别的文体,备受读者欢迎,它的作者,乃是副刊名家程沧(程大千)。民国时期,军队在向现代军人转进,谋臣如雨名将联翩,而报界的副刊名家,也是奇人辈出才情四射。
  
  程大千先生的名作是《重庆客》,他的小说语言,很奇怪地,和当时的名报人,如张恨水、张慧剑等有所区分。恨水的行文,是极从容悠缓的,象大江大河,浩浩荡荡整体推进。和鸳鸯蝴蝶派的哀感顽艳更是两路,和左翼青年的恶俗欧化更是颇不相类。程先生的行文,则简捷爽利,有些欧化的影子,但这种欧化,是善性有节制的,好象是点到为止,因此在句法的安排上有清新的洋味,而在字词的选择上,又将旧文学词汇的生命力与当时的新词杂糅合用之,强弱巧拙的分寸感极得体,造成一种醒豁得力的句法效果。在转折过度的叙述上,甚至加入了政论时评的诘问与点染,故其整体效应,象陶诗一样,是有篇又有句,因此,篇幅有限,而容量奇大。
  
  《来凤驿》寥寥千把字,写了战争时期人心流变,情感的出位,发国难财者的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点神秘,又有些清晰,象模糊的铜镜。《十二磅热水瓶》就一个疯汉在路边小店点菜的可笑图景,带出滇缅路这条战时大动脉上的辛酸与悲情。《风雨谈》则以古典散文绘景的手腕,一路迤俪写来,当中融会了小品、时评、调侃诸笔法,随时轻松点染中西典故,然而“战都千万种的不平,都交给它爆炸了。”读之胸臆充溢深重的嗒然。《战都酒徒》则素描几种酒客的行状,从个人的遭际,从清寒的杯底,看出民族的哀乐。这些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大时代小故事。
  
  林语堂先生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他的《吾国与吾民》,观察角度从军阀、瘟疫、贫困的中国印象中转圜出来。令美国读者大开眼界。其《日本必败论》,后收入《拾遗集》。文长近二万字。发表于《宇宙风》1938年7月。此文注意到的人不多。
  
  实则此文有它相当的重要性。文分七部分。一则总论。先从国际经济贸易来谈日本的劣势,着眼在战期的长与短,为胜负之关键。又断言,此战争为两败俱伤,中国若胜,日本固然是失败。即中国不胜,日本亦败;二则论军事。分析日军初期侵略中国的重要交通线,算出总长,算出部署,再得出军力、及战斗之消耗,比较双方武器及军火接济;三则论政治。分析日本的暴虐,必定导致其政治的失败,认为南京大屠杀为近代史第一大屠杀,国际知闻。日本轰炸中国平民,为国际上所痛恶。华北及其他地方的政治建设,为抗敌要具,期间也谈到八路军的民众组织的成功;四则论经济,为中国持久抵抗能力,与日本金融财力之互相消耗,力先竭者先输。此节相当详尽,细数日本之军工和商用原料,对国际经济的依赖,公债,准备金,……他依据美国报纸及他种媒体的数字,列出日本当时几年中的财政预算,有几十组数字支持他的论点;五则论外交,在波澜交错的各国时局中,分析俄、美、英等国的反应,他称英国外交为事实主义,美国为感情主义,说美国的舆论最为重要,国会受舆论牵制而制定政策,美国民意已知日本若征服中国则为美国劲敌,所以必然来加干涉。最后还有《撮要》等节,要之,眼光远大,论事则高屋建瓴,观察则气势夺人,观点则正大磊落,是可用可读可传的好文章。
  
  林语堂论,有警句:“日本军人开棺将此辈陈腐尸体暴露于世”,知彼辈为傀儡,为政治生活所淘出之渣滓,亦明矣。
  周作人那样的情况似乎还情有可原,毕竟保护了大量的图书及文化设备,与血债不沾边。另一些人,就不同了,他们是百计逸出包围圈,去给敌人磕头。完全污染自己的羽毛,都在所不惜。
  
  抗战时期从事情报工作的多为文人,也真是怪了。汪伪特工总部的两个头头李士群、丁默村,抢着要去管理情报,控制情报系统的也是周佛海,都是诗人、画家、记者、文人,甚至还是大文人,这些是下了水的。他们的总头目汪兆铭,他在辛亥革命时期,乃《民报》主笔,一时政论文之雄杰,有文豪之喻。依附者多为政论专才、报纸主笔、大学教授,如林柏生、胡兰成……实际情况是,伪府开场冷清,人才奇缺,百端拼凑,乌龟王八,一时沉渣泛起,这一批人遂得以因缘际会,在乱世中抛头露面,最后为时代的巨浪所涤荡,成为无足轻重的泡沫。
  
  他们选择这样的道路,自身也意识到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绝路。政治在飘摇板荡的境况当中,则政治的操作情态极易使人失望,患得患失、夤缘攀附奔竞倾轧既成事实。这就是梁启超所说的“中国今日膏盲之疾,乃在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治之一途。”专制政治数千年一贯,而不获转型,致令知识分子在外患突击之际,选择至为混乱。相当一部分智识者中的软脚虾,不思根本改良、卧薪尝胆,乃转投于侵略者的卵翼之下,苟且偷安,既是专制政治之病,也和他们的性格的严重缺陷有所关联。
  
  另一面搞情报的,也是一批知识分子。潘汉年,创造社的小伙计,谍海翻滚半辈子。在上海、香港等地领导隐蔽战线的斗争,并做海外侨胞的统战工作,建立华东地下交通线。关露,左联女作家,电影《十字街头》的插曲《春天里来百花香》,几是她作的词。她肩负秘密使命,在所谓敌伪心脏里,与敌寇周旋,情报、宣传,颇有斩获。她们在敌占区工作方针:“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利用《女声》这样的刊物,巧妙宣传抗日。她也做李士群的工作,李因顾虑多多,在她挑明关系后,也不敢对她不利。
  
  与虎狼狐鬼相周旋,世情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长期要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环境中摸爬滚打,极易引发误解,甚至身败名裂。所以,潘汉年、关露等的结局都很惨烈。
  
  桂林是抗战时期的交通要道。头几年中,市面很见繁荣,文化活动多多,气氛也很热络。郭沫若、茅盾、巴金、柳亚子、夏衍、田汉……都时常在此。到抗战中后期,桂林出版、发行的报纸多达二十余家;新闻机构亦多,出版社、书店更多,近二百家。杂志、纯文学期刊、综合性文艺期刊不可胜数。大批作家、画家、戏剧家、音乐家、科学家、学者麇集于此。抗日文化运动声势颇壮。展览会、音乐会、戏剧演出、街头宣传等都很活跃。文协桂林分会成立后,提出“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推动和组织作家深入生活,奔赴战地,慰问、采访。
  
  这些活跃的文化生活,仅仅在声势上支持了抗日战争,到后来,间接的抗日活动变成直接进入战斗序列,这个转变,可以说是书生从戎、君子豹变的一个过程。知识青年从军,到驻印军和远征军的最多。抗战后期,极峰在国民参政会即席演讲称:“国家在此紧急战时关头,要先其所急,使知识青年效命于战场,因为知识青年有知识,有自动判断的能力,队伍中增加一个知识青年,就不啻增加了十个普通士兵。”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也是实情写照,有的大学报名人数竟达三分之一。抗战后期,学生参军形成热潮,仅四川三台县,大中学生613人报名,录取213人。寓居三台的史学家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萧一山,发电报促其在成都的长子萧树勋(北大毕业生)回三台报名从军。陈布雷,平江不肖生,田汉……也都送子参军。仅四川就征集从军知识青年近二万余人,居全国各省之冠。
  
  青年从军,规模空前,为有史以来所仅见。远征军的配备及训练都是美国化的,包括驾驶、跳伞等特种训练,训练科目由兵器到战术,学科、术科及思想并重。多安排在王牌部队及宪兵、教导队、译员训练班、无线电训练班及派赴美国受训的海空军等单位。缅北大反攻,如密支那、八莫、南坎、腊戌诸战役,学生军作用极巨。
  
  学生参加远征军,时在抗战后期,为什么呢?因为远征军分两期,1942年1月下旬,日军猛攻缅甸,驻缅英军不支,损失惨重。英方根据《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向中方请求援助。1942年2月下旬,远征军入缅作战,此为第一期,杜聿明任实际总指挥;第二期,是在杜败退以后,一部回国驻云南,一部退入印度。再在印度整军,在兰姆珈尔成立训练基地,也叫驻印军,接受美军训练及装备。驻印军就是第二期远征军,郑洞国任实际总指挥。
  
  青年学生在军中多做记者,翻译,政工人员,情报员,文化教员,也有相当数量的战斗人员。穆旦(查良铮)乃其中代表之一。先前,他从长沙长途步行来昆明入西南联大。其间,他每天从英汉词典撕下数页,边走边记,背熟之后就把这部分丢掉。到达昆明时,那本字典已经所剩无几。参加远征军后,任军部随军翻译,战败突围路过缅北密支那野人山,陷入了濒死边缘。蚂蟥、蚊子、热带丛林的瘴疠,毒蛇毒虫的侵袭,绿得发黑的丛林中,到处是腐烂的尸体。“……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这是穆旦的名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乃中国现代诗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的代表作。
  
  青年军的形成,可以说是知识分子从文化的抗战,直接进入了武器的抗战阶段。抗战后期,兵员严重匮乏。“有的一个师在一次战役后只能编四个连,而一个连只有三十几个人。”(见《张治中回忆录》)可因为青年军逐渐壮大,原定编为八个师,后竟编成足数十二个师。文化的传存,仿佛民族的精神细胞,只要活的细胞永远存在,中国总是有办法的。
  
  曹聚仁在抗战时为中央社战地特派员,随军进退,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源源不断地为《大晚报》、《立报》和中央通讯社撰写战地通讯。他曾进入谢晋元524团驻守的“四行仓库”,目睹了800壮士苦战的全过程,及时报道,给沮丧的中国人一剂强心针。他编的《中国抗战画史》中写道:“二十七年(1938年)夏初,笔者随军鲁南,乃开始有计划的搜集。首要敌情,包括敌军文件、日记及俘虏口供。” 后来,他随战线变动,也渐往西往北退去,赶上了台儿庄战役和徐州会战。 1938年4月7日,轰动海内外的台儿庄大捷,首发者就是曹聚仁。1939年他到了顾祝同的防区,落脚赣州,应蒋经国之请创办《正气日报》,任总编辑,兼作蒋经国的高参。
  
  曹聚仁做战地记者的时候,曾往江西临川作客(第三战区防地),在某军驻地讲演。曹先生主讲哲学,又以为面对军人,“谈哲学总不会出毛病的”。乃就地取材,谈当地人王荆公、陆九渊、汤若士的情理观。次日,该军汪参谋长,就和他大谈张载“东铭”的话题。“张子的《西铭》人所熟知,他偏谈《东铭》岂不是有意要估量我的见识么?”而“东铭”的内容,曹先生恰恰不大记得了,乃硬着头皮,凭印象谈张载的哲学路线,捏着一把汗。后来找到《近思录》重看《东铭》,觉所谈并不太出格,才略略放心。(事见《书似青山常乱叠》)。
  
  曹先生差点被军人考住,这有趣的一幕并非偶然现象,也并不是当时军人喜欢附庸风雅,原因有二:一是辛亥以来,知识分子投身社会实际运作,军人书生往往一物两面,初未可分;一是抗战的形势需求,社会各界当然包括知识、青年界,从军者甚多,导致军队高层中层,相当程度的“学术化”。钱穆先生在成都中央军校演讲时,也对学员的水平有所肯定。
  
  黄仁宇最为典型,他出身于同盟会员家庭,后入成都中央军校(黄埔陆军官校)为十六期生,毕业后赴抗日前线,为基层军官。1943年加入远征军,在印、缅与日军作战,在密支那负伤,受颁海陆空军一等奖章。1946年参加全国考试,名列前茅,保送美国陆军参谋大学。毕业后为国防部参谋及战胜国(中国)驻日代表团少校团员。随即再度赴美,在密西根大学攻读历史,1964年获博士学位。七八十年代,他在海外史学界影响甚巨,九十年代以后,他的名字在中国内地以《万历十五年》为嚆矢,几乎无人不知,近年则其《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国大历史》、《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在学界影响很大,已成学术畅销书。其治史以历史之“当时人身经验,积累之则与我们今日之立场有关”为贯穿,而树立一种追溯“体制”前因后果的长远视界。其军旅生涯,则在《地北天南叙古今》一书中叙述甚详,尤其是远征军的抗日态势作战经过,高明之处,不下于雷马克之《西线无战事》。
  
  国军将领的学术气,实在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所来有自。最要一点,乃辛亥老辈形成的学术风气及知识结构的无形框架。老一辈融军人、书生、学者、文人、革命家、狙击专家于一体,自孙中山、黄兴以起,蔡元培、叶楚伧、马君武、胡汉民、吴稚辉、蒋百里、章太炎、戴季陶、廖仲恺、冯自由、徐锡麟、秋瑾、陶成章……俱允文允武之士。陶成章湛通经史,文章朴茂有奇气,蒋百里为现代军事家第一人,却也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其《欧洲文艺复兴史》为开山之作,孙中山先生则是唐德刚教授所称的“洋翰林”,后于国学用功甚勤,所获极丰,知识结构合理全面。蔡元培、吴稚晖、黄兴则分别是晚清实授之进士、举人、秀才……
  
  黄埔军校的学生构成,也不可小觑,他们,或为耕读人家子弟,或为中等人家出身,或于投考前,已是大学在校学生;若廖耀湘自幼家学渊源,他所写回忆录文辞朴茂;若邱清泉入黄埔以前,是于右任任校长的上海社会大学生。所以国民党军队第二代将领中,也多文武全材,胡琏研究宋史极有心得,刘峙是旧尺牍专家,邱清泉、黄杰的旧体诗,俱深可称道;唐纵日记不特文辞雅健,即于国政之改革,也有痛心而良好可行的建议,罗列日记也是一种“流水草自春”的文学作品。蔡省三则是政论专材。中下级军官,甚至士兵,尤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十万青年十万军,如陈布雷、乔大壮、向恺然(平江不肖生)俱送子参军,此即垫定了军队人员素质的构成,故也尝有出人意料之修养。而大作家、记者加盟军队,一则有知识之亲和关系,一则也有军人、文人两种不分的渊源,若曹聚仁、张恨水、郁达夫、黄裳、冯英子、张文伯,以后又有司马中原、王鼎均……遂造成军人文化人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情势。郁达夫后来亡命海外,却心系万里家国,深怀信心抵御外族的同时,却又伴随国政转型不上轨道的深沉痛苦,一向遵循的那条“梦中道路”,和现实相交替,有时无法排遣,竟以抄古书来发泄。
  南怀瑾先生序青年军系统的阎修篆《易经的图与卦》一书,即谓:“故论军中学术之盛,人才辈出者,较之往史,尚莫过于国民革命之后期,如此时此地之辉煌灿烂也。正义存乎天壤之间。
  
  法国当代法学巨匠,曾任司法部长、宪法委员会主席的罗贝尔•巴开特尔所著《孔多塞传》题词尝谓:“任何不为哲学家所启迪的社会,都会被江湖骗子所误导。”思想自由的生活方式的追求,和救亡图存的民族意识的捍卫相交织。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取向。自由之精神价值之所以值得捍卫,乃因其已成为知识界的灵魂,为大智者视为当然。其实,这正是衰疲老大的中国不可征服的深层原因。当其时学校师生所受冲击很大,但人们精神十分饱满,教授们备课十分认真,学生学习特别刻苦,以此表明中国的文化不是敌人的飞机大炮可以摧毁的。
  
  孙中山、蔡元培先生那一代辛亥智识者,留下了新理想光焰万丈的榜样。他们所引起的同情和景慕,融化为精神价值的成分。当时的大文人之间,有不少是相见而悦,莫逆于心。砥砺志业,相辅相成。南明抗清的名将夏完淳牺牲时只有十七岁(虚岁),但其《夏完淳集》却是集部里头的珠玉。清末的革命党自孙中山以下,牺牲的青少年如史坚如、吴樾既能深刻了解世界文明的进程,又能葆有极佳之中国学问。于中国古书,尤三致意,故每一诗文出,必理精辞粹,彬彬可诵;思想上更能以今魂脱略古胎。吴宓先生发表在《新华日报》(1952,7.8)的文章,言以为中华民族即使亡于异族,一定时期以后,最终也必能驱除侵略,恢复独立;但是“若中国文化灭亡或损失了,那真是万劫不复,不管这灭亡损失是外国人或中国人所造成的”。老先生真是忧患漠漠,包含一种高迈深远的卓识在里头。任何现代类型的民主与法治,任何将欲刷新政治的表现,任何改革的大手笔,若失却了本民族丰厚的人文精神去滋养发荣,必将以缺乏精神养料和成长基础而归于夭折。文化香火一旦彻底断灭,进而沦于无道德无信仰无文化的惨境,转以拍胸捋袖以大老粗相炫示威,则该民族铩羽折损的末日也就必为期不远。
  
  中国数千年专制政治锢蔽积压,人民忍受已达极限,此时又受外力的全面侵迫,改革的呼声可谓贯彻于上智与下愚。在反抗的过程中,对于自由的生活方式,对创造一个机会均等的社会,冀望高于一切,仿佛天鹅肉般的诱惑。此时有需做局部的牺牲,也竟出于大多数人的意愿。所以,茅茨土阶,粗衣粝食,而能安之如怡。知识分子的表现,其情形令人快慰,知国人之迷梦已有渐醒之兆。世道巨变之际,知识分子更用他们的智慧、心血、坚忍甚至生命,为动荡时期的中国文化,写下了新的一页。
  战后,有的大知识分子厌倦与日俱增,乃是在付出绝大牺牲后,对政治不上轨道的严重失望,竟至结束性命,如戴季陶、陈布雷先生,实在是久闷不舒变本加厉的巨哀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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