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忠:读书人什么时候安于清贫过
文/木叶
无锡钱氏后人、季羡林的高徒、懂十几门语言的才子、学界时尚先生、玩物不丧志者、“百家讲坛”最年轻的主讲人、北大青鸟环宇独立非执行董事……这一切拼在一道,很可能是一个更加模糊可疑的钱文忠。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复旦历史系的教授,说得比写得好玩。尘世浮华,他未失当初的单纯。
那个贸然给七十余岁大学者写信的十七岁少年之心情与笔触,究竟哪般?一转身,少年已届不惑,华发早生。
“玄奘的形象怎么会变成唐僧的形象?这就是我们民族很悲哀的一面”
○木叶:你在《玄奘西游记》中强调玄奘把观世音按梵文准确地改译成了“观自在”,把弥勒也改了过来,但为什么他有这么大影响而今流行的还是老的译名?我还有点疑问,为什么玄奘传承创立的法相唯识宗几十年后就冷寂了?
■钱文忠:观世音啊弥勒啊并不是从梵文直接翻译过来的。针对于梵文来讲是翻译错了,但是如果从流传来看,并不完全如此。
一个东西能不能传下来,能不能为这个民族所接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民族的文化特质和文化传统。法相唯识宗极其精微,类似于我们今天说的分析哲学,论证非常严密,精细,和我们汉民族的文化传统格格不入。过去就有人讲,西方的哲学是分析的,我们是综合的……所以中国最早流行的佛教是净土宗嘛,这是最简单的。
○木叶:那么跟玄奘自身的翻译也有关吧?就像很多人迟疑于鲁迅的翻译。
■钱文忠:两个方面,一,玄奘所选择翻译的经典,代表了当时佛教在印度的最高水准,但是不一定切合今天的需要。二,玄奘的翻译方法是极度忠实于原文,不像鸠摩罗什或别的翻译大师会进行适当(变通),玄奘对原文几乎是完全直译,所以现在我们最通行的佛教经典,恰恰都不一定是玄奘翻译的,都是鸠摩罗什或别人译的。
○木叶:那么今天玄奘译本对一般人影响最大的是哪几部呢?
■钱文忠:应该说还就是《心经》,玄奘译的别的经典不要说老百姓就连一般的僧人都不一定很注意……
○木叶:那是不是历史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们从小就在课本上得知他当初译了一千多卷佛经。
■钱文忠:我觉得玄奘留给我们的主要是他这个行为本身的精神。他追求真理,在他心目中佛教就是最高真理,不惜一切,以一己之力去求法,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如果说不是绝无仅有,那也是极其罕见的。郑和有政府的支持,张骞本来就是政府的使节,而且他们的目的都主要不是文化,文化是他们的副产品。玄奘非常单纯,完全以个人的力量去完成。
○木叶:他这种精神如此令人钦佩,为什么后世的《西游记》却把他写成了那么一个怪形象?
■钱文忠:他是被消解了。玄奘的精神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少,如果大家都这么干他就不可贵了,对吧。为什么会少呢?也就说明我们汉民族的文化传统里缺少这个。当时间推进之后,他当初的那种精神、壮举实际上已经不怎么被理解了。他去世后不久就这样了。几百年后就更难理解了,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所以玄奘也有一种被娱乐化的倾向。人家取了他的经历和故事的躯壳,把他的丰富多彩和人格魅力都给剥去了,再给他配上几个人……《西游记》是编出来的,和《水浒》《三国演义》都不一样,和历史的对应很疏远,它是个魔幻小说。
○木叶:他自己写有《大唐西域记》,弟子还为他写有传记,他的形象为什么还变成这个样子?在周星驰《大话西游》里就更显唠叨、懦弱、无能……
■钱文忠:我想《大唐西域记》真正看的人不会很多,传记看的人更少,他译的法相唯识宗后来就基本没人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其实没什么发明的,在民间传说中唐僧就是这么一个形象。玄奘的形象怎么会变成唐僧的形象?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民族很悲哀的一面。民族心理不健全,不理解的东西要么遗忘,要么按自己的方式去扭曲。它跟西方不一样。
○木叶: 我觉得玄奘可能有一点像唐·吉诃德,远行、战风车……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
■钱文忠:对,还有就是普罗米修斯、浮士德……而我们的玄奘被消解掉了,由他演化出来的东西是很莫名其妙的。唐僧跟真实的玄奘除了名字相同以外恐怕就没有什么相同的,当然还有一些他的经历在。而鲁迅说他是“舍身求法”。
○木叶: 但鲁迅似乎也没细论为什么真人和艺术作品里的他差距如此之大。
■钱文忠:没有。玄奘的故事在《西游记》之前已经有好多了,传奇啊,话本啊,稿卷啊,逐渐就把他给荒诞化了,人家会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不可思议就费解,慢慢就觉得他滑稽。我们中国人看堂·吉诃德也会认为滑稽,但西方人不会,会认为他悲壮。
“有的时候我觉得挺对不住季先生的,好多东西我没有学好”
○木叶: 在电视上看《玄奘西游记》觉得过瘾,但看根据讲演整理出来的书总觉得不够厚重,会不会担心同行的议论?这个《玄奘西游记》的创见多不多?
■钱文忠:如果真正是同行的话对我是了解的,如果不了解的话就不是我的同行了。
我觉得你要求这样一种体裁、讲述方式有创见,这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道理很简单,比如说你讲《论语》,你能有多少创见?你能够比较忠实地把它表达出来,然后用一种比较适合于大众接受的方式把它表述出来,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木叶:萨特、伯林等大学者都曾上新兴媒体,国外类似的例子很多。但还是听到有人说钱文忠这么年轻就上电视去做普及,有点浪费了,应潜心研究。
■钱文忠:我觉得这两个不冲突嘛。难道普及工作不需要研究了吗?他来做做看。深入浅出啊,浅出比深入难啊!原来都讲你有一桶水才能够给人一碗水嘛。
为什么到了“百家讲坛”就好像比较低级?我不太理解这种心态,持这种观点的人到底占多少比例,没有办法去判断,我只能讲从我讲好以后的反映来看,我认为接受的恐怕是绝大绝大绝大多数的,而绝大这部分的人都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却只是不接受的,呵呵。
○木叶:前些日子季羡林先生请辞“国学大师”等头衔、光环,你下一步在“百家讲坛”讲季羡林先生时会不会涉及这一问题?
■钱文忠:应该会,这是回避不了的。但是我主要讲的是我的老师季先生的求学生涯,还不是过多地牵涉到季先生现在这个状况。讲到他取得博士学位、回国,一共只有12集的篇幅。
○木叶:网上有人说,季羡林先生或许担不起这些头衔、光环……
■钱文忠:多元社会肯定会有多种声音,任何一种声音,只要你不去诬蔑攻击对方,不要去编造,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问题是,你是否有下这个判断的资格,包括李敖说季先生,他说什么?季先生的东西你都不懂啊!季先生在学术上最大的创造和贡献,李敖根本是不懂的,就好像一个人根本不懂英语,你去咬莎士比亚有意思吗?你个人可以有好恶,但这是你个人的世界,这不能是公论。你进入这个领域,才能去体会。
○木叶: 我注意到季羡林先生的一句话多次被引用,他说你是“50年未遇的一个小才子”,但也发现他对你有寄语,“不能有才子气……不能有傲气”。
■钱文忠:“50年未遇的一个小才子”这话季先生没当我面这么说过,好像是他对别人这么说的。我觉得这是一种期望,有的时候我觉得挺对不住季先生的,好多东西我没有学好,有机会遇见那么好一个老师,其实应该可以学得更好。
他也很担心在现在这个浮躁、急功近利的社会,我能不能保持一种距离,(你觉得自己能保持吗?)我觉得我可以。
“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也不喜欢这个时代”
○木叶:读了几部你的作品,感觉没有专著。
■钱文忠:嗯,我反对专著。我觉得这个东西没必要。我们对专著形成崇拜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专著应该是论文的一种扩大,你要是研究一个课题它非要这么大篇幅当然你可以写,而为了写专著而写那是很滑稽的。如果两三万字就可以写清楚了,何必去写一本书呢?
○木叶: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季羡林先生《大唐西域记校注》仅仅前言就是十万字。
■钱文忠:我大学时也动辄写几万字的文章,后来没有这样的课题,也没有这样的研究条件。我不认为看一个学者的专著去衡量学者的水平,而是看他的论文。当然,你说陈寅恪先生写有《柳如是别传》,季先生也写了“唐史”,这个要看机缘。(不怕别人说你的研究没系统吗?)我反对系统,我不相信宇宙是有系统的。我觉得很可笑的,什么寻求某种知识的规律啊,什么系统性地建构啊,我觉得是滑稽的,伯林就是反对系统的。
○木叶:陈寅恪先生是季羡林先生的老师,他好像掌握了十几门外语,季先生呢?
■钱文忠:他学过12门,每一门底下还包括好多分支语言。(那你呢?)我也学过十几种,但我的水平很差,几乎都没学好,天资不够,勤奋不够,很多理由。这个没什么奇怪的,也没什么神秘的,学这么多门,就是因为专业研究的需要。我觉得学习外语主要几点,第一学习方法是比较重要的,第二是勤奋,第三是天分,这三者最起码是平分天下的。
○木叶:记得你说过这么个意思:我已经四十岁左右了,学术上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了。一时找不到出处,但还是有点纳闷,这个年岁应是一个人的全盛期啊。不过也有人说你是继陈寅恪、钱锺书之后中国学界的“希望”。
■钱文忠:是不会有什么大的进步了。很简单,你看我那个《天竺与佛佗》,我当初发表文章也就二十多岁,其实我现在在佛教语言领域里的水准应该低于从前,不如二十几岁时了。因为那时候在北大的氛围中你可以做嘛,而且人的兴趣也不一样了,学术的关注点也不一样。我不大相信学术是可以与时俱进的,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怎么可能随着历史的进步就后来居上呢?那后来居上满大街都是孔子了!
那个“希望”的说法应是吴洪森先生说的,是一种朋友的期望。我觉得这个未必做得到。(不懊悔吗)我懊悔什么?有什么可懊悔的?人活到什么时候都不由你决定,你期待什么呀,对吧。
○木叶:是有那么点享受生活的意思。
■钱文忠:也没有,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也不喜欢这个时代。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可能是生活在那种传统文化还没有崩溃的时代。
○木叶: “学术对我有一种审美价值”,很喜欢你这句话,但(1989年之后)你从商,如今兼着几个公司的董事,不会耽误你的学术研究吗?兼职毕竟分心。
■钱文忠:我对商业、经济完全不懂,也没有任何兴趣。这不是我选择的,但那几年你没办法,不让你在学校呆……兼职不分什么精力,(公司)专门有团队在管,我完全不管。
学者中经济基础比我好的人多了。你能说当今大学教授中炒股票的少吗?
○木叶:看到你接受采访时谈自己与名牌,安之若素,眼前的你还是一身名牌,与别的教授不一样。
■钱文忠:我对名牌没有任何看法。我从来不买衣服,也不一定是太太买的,有的是朋友送的,所以这里面有好多误解。我觉得这是审美问题,你会觉得某些东西很美,你就会去用,很简单,不复杂。名牌都是这样想出来的,你要不想就没一个名牌。
我也没有财富观,呵呵,不是什么都要有个“观”的。
○木叶: 也不像以前所说的读书人安于清贫来做学问。
■钱文忠:这是很滑稽的,读书人什么时候安于清贫过?中国历史上除了这短暂的几十年,什么时候读书人是清贫的?这个是社会的一种机制乱了,你想鲁迅什么时候收入低过?(他有盛名嘛)那么过去哪个大学教授收入低过?一直到1970年代前大学教授都是高收入者,大学教授沦为一个收入不太高的人,是19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一段时间,现在从整体上来讲也不高嘛。安贫乐道是没办法。(人称孔子是丧家狗)那主要是指的精神状态。
○木叶:一直都是传闻,现在我想当面问一下你到底和钱穆、钱锺书的关系有多近?有这么一个无锡大家族的背景,你在学术上可能有什么样的雄心?
■钱文忠:我们是同一个家族,血缘关系不远,但是钱宾四先生我没见过,他在台湾嘛,锺书先生当然见过,但这个不会比一般读者近。主要是看他们的书。这是一个家族,血缘上是有关联。钱锺书先生和钱穆先生都是了不起的。
我没有雄心。真正的学术是没用的。
2007 9 20
钱文忠:读书人什么时候安于清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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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曹雪芹,朱自清等的成就皆经贫困而来,安不安于清贫的
-铁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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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6/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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