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定义这个时代·读谢泳的两本书
作者:公民1776
读谢泳的两本书
《储安平:一条河流般的忧郁》,《逝去的年代》,这两本书,我是连在一起,交互着读完的。在此感谢谢泳老师的馈赠。
后者,是以多年来一直难以出版的《〈观察〉研究》为底子,外加一些其他的短文结集出版而成。又是贺雄飞的“草原部落”,遥想当年,甫一咀嚼消化到余杰的思想锋芒后旋即进入徐友渔、朱学勤、秦晖等人的思想国,《自由的言说》、《书斋里的革命》、《问题与主义》……我就是在这些温馨文字的陪伴下开始走上启蒙之路,这套书系对国内九十年代末自由主义的重新崛起功不可没,它使一大批泡灌在狼奶里的年青人告别内心的中世纪,仰望注意到如磐暗夜里的远处星光。星星的思想,可与太阳媲美。至于前者,是由谢泳撰写的储安平传记外加收录储安平比较有代表性的散文和政论而成。
储安平这个名字,我头次听说是在高考前夕买了《往事并不如烟》,何以第一次买这样陌生的书,无他,那时我哪有读书上的朋友和带路人,只是美国之音里报导了两书遭查禁的命运而已,可见中宣部所操戈的生杀大权也是无形中的一流免费广告。透过章怡和的纸背,我了解到了有储安平这么一个知识分子,他语惊四座的“党天下”论断,他生死不明的凄哀结局,至始以后,储安平、罗隆基、章伯均等人的名字开始在我内心盘恒,从此我关心上了“知识分子”这一话题,我从左边开始滑向右边。
蓦然想起戴晴,她在八十年代的两本书《储安平与党天下》、《王实味与野百合花》重新钩沉出历史灰烬里的灼热余温,这两个人在她笔下再度赋予生命,原来,我们有太多被篡改、被遗忘的历史,“谁控制了现在,谁就能控制历史”《一九八四》里的荒唐字眼却在现实世界里一步到位,完美。余生也晚,启蒙也晚,故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世纪之末自由主义与新左的思想辩战,我连擦身而过得以一瞥的机缘都没有。少年绯色的梦,也就一直满足于猪栏中的理想。
读张爱玲的时候,《倾城之恋》里有句话骤然揪住我心,我无端感动得两眼通红,她说“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身处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确实是个人主义者抑或自由主义者的尴尬困境,战时法令的强制执行足以褫夺他们的理想与习惯,可是到了一统天下、四海安定的时候,却俯仰之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须知这盛世的和谐稳定是建立在消灭在一切异己之上,人人都不开口说人话了,这个社会也就稳定了、和谐了,哪怕它静得像停尸间。
我读储安平,读得百感交集,看了他当初在《观察》上的政论之后,那锋芒的笔力,咄咄逼人的气势,对当权者毫不留惜的批评指责,远非多年后的“党天下”一语可及,虽然那句话同章伯均的“平反委员会”、罗隆基的“政治设计院”引得舆论一篇哗然,成了右派分子的大毒草,但我感觉那不是站着说活的桀骜口气,而是仰望高处的卑谦目光,哎呀,这个地方你们做得有点问题,我可不可以提点意见,虽有其一贯的书生意气发作,但那个储安平变了,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观察》一复刊,更名《新观察》,正如充满讽刺味,新中国远非彼中国,此《新观察》也非彼《观察》,说是新,其实是通往奴役之路的“新”,越新也就是走得越远,面对大变局下的无奈,储安平也离开了一手创办的杂志,他去新疆考察后写下《新疆新面貌——新疆旅行通信集》,自然是堆文字垃圾,如果没有1957年的狂澜,储安平的转变也就让人莫名其妙,当年《观察》代表的精神“民主、自由、进步、理性”为何成明日黄花,好在自由主义者的本性始终挣扎在思想改造的链锁之中,青年时代的执着的理想热情,哪能如此轻易横遭摧毁。对于这一代栉沐过五四熏陶与欧美教育底色的人,洗脑只能洗掉的是当下的认识,使得他们对不合理的强权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而非随后生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一出生即意味着一生一世的洗脑。
《新月》、《现代评论》、《观察》记录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刊物与人,知识分子的清议本能与固有的良知在此显得畅酣淋漓。而我们的教科书上从来没有这些,纸搭的专制舞台畏惧言论的真火,自古使然。
试看一下储安平当年的愤怒,《失败的统治》里直言不讳道:“一言蔽之,这20年来国民党只聚精会神在做一件事,就是加强消极的政治控制,以求政权的巩固。养许多兵,是为了巩固政权;一切党团的组织、活动、训练,是为了巩固政权;特务和各种检查制度的施行,是为了巩固政权。……今日之世,未有国家垮台而政党可以站住者,亦未有人民贫穷而国家可以富强者;富国先富民,兴党先兴国。……20年的时间不算短;20年的历史说明单靠消极的政治控制维护不了既得的政权;这条路走不通,越走越近死路。”在《一场烂污》里则有“70天的梦是过去了,在这70天中,卖大饼的因为买不到面粉而自杀了,小公务员因为买不到米而自尽了,一个主妇因为米油俱绝而投河了,一个女儿的母亲因为购肉而被枪杀了,还有不知多少悲惨的故事报纸上没有传出来。我相信这些人都是死难瞑目,阴魂不散的。……70天是一场小烂污,20年是一场大烂污!烂污烂污!20年来拆足!烂污!”后一段文字,很容易联想到王芸生的名篇《看重庆,念中原》中惨绝人寰之灾景。这些文字放到现在来回顾,是否更为触目惊心,就像《历史的先声》里所收言论,历史丝毫不过时。1949年至今,是一场更为失败的统治,一场更大的烂污。理由心知肚明,我只想说,能登载如此文字的《观察》可以在民国年间生存求活,其间不无说没有阴谋、没有强权压制,但至少,它喘息存活了下来,最后的封禁不是因言获罪而是泄露军事机密,现在这样的时评无处可寻,只剩下歌德派的一片蛙声齐映和谐。
所以储安平曾说国民党治下是自由大小的问题,共产党来了是自由有无的问题。张东荪更激动“要我在法西斯与共产主义之间作一选择,无异于要我在枪毙与死刑之间作一选择。”如果时空可以扭曲接近,我真想对逡巡犹豫在1949年如晦风雨中的知识分子们疾呼“跟着胡适去台湾吧,两害相权取轻者,不要把学术生涯与生命无端断送在这块大陆上!求你们了!”台湾自然也戒严了几十年,但大抵还是有学术空间的,生命是无虞的,尽可丰衣足食同朋友家人安享生活中的种种美妙,台湾还有《自由中国》,政府的打压封杀却能赢得全社会明里暗里的同情与支持,不能说是个“人的政府”至少是个“人的社会”。
除却对时局关切的激情,他的身上还有一股深深的忧伤,早年在《新月》上的散文都属上乘之作,如《母亲》、《一条河流般的忧郁》、《一段军行散记》……
哎,道不尽的储安平。
谢泳将一去不返的民国历史称之为“逝去年代”,傅国涌呵护为“失去传统”,字面不一样,底子里都是对昔日的怀旧,对今日的不满。谢泳说:“所谓怀旧,多数是怀念那些失去了的好东西。”谢泳还有一句耐得寻味的话“过去的教授是手工生产的,少,也就值钱,今日的教授是机器生产的,多,也就贬值了。”何其是也。对照今日知识界的众生相,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剽窃成风,唯核心期刊独尊……事无巨细,大抵不如以前。只要有一日学术不独立,思想不自由,中国的教育绝不会起色,西南联大所代表的精神足以让后人自惭形秽,无脸面对先人。
曾经的民国,温暖的“旧”社会,不禁让人新亭对泣,不知我们的后代会怎样评价这段对他们而言也算是“逝去年代的”的历史,我们的《非常道》还能有那样的奇疤绽放、精彩纷呈吗?
成稿于07-10-27
谁来定义这个时代·读谢泳的两本书
本帖于 2007-11-03 13:04:26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