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水浒》:揭秘武松、潘金莲、林冲的内心深处
1、武松杀嫂
武松自吃了十八碗酒,醉过景阳,三拳两脚打杀了吊睛白额大虫以后,被县令封为打虎英雄,得一都头小职。清河县里人头攒动,蚂蚁似的人堆争先恐后寻找他簇捅他,想要一睹为快。没想在街巷遇到卖酥梨的顽童,得知了兄长亦在阳谷。
正是人生得意马蹄疾,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往哥哥住处。头一眼见到的,却是嫂子如花似玉,伫立于阳光烂漫的门槛。当时,两人就不禁相对愣得长久。
那一瞬,如同被尬住了的光碟,满世界什么都不再流动。阳光照着他和她。她的嘴角浅浅地浮出一朵微笑,风吹动了束得紧绷绷的黑发。
一切遥遥如云……突然间两下里都又松动了,如同绕过故障的光碟。她从人群中款款地走过去,消失在了忙碌之中。
他的一颗神经骤然生疼。待一日忙乱中安定下来,武松自去衙门应卯。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暮色水似的浸漫开来,迎来了孤苦难捱的漫长清夜。她唾掉了点唇的红纸片,看见月光的三角正从窗棂里泄下。
矮丈夫伏在床角,睡得如一只婴儿。
她清晰觉得自己的痛苦如同滴在清水里的墨滴,不梳理回味还好,一想起便觉得如同清水里的墨滴只一搅和,便洇开了,虽然经过稀释,却是一满儿鼓胀沉闷,令人头疼,简直找不到一点儿干爽清和处让她栖身,透一口气。
从此,她有了等待。斜倚门槛,翘首衙门方向,成为她每日的功课。她总是在等待,却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难道爱上一个人就是无尽地等吗,或者荒唐地自寻烦恼?爱情莫不是心有了缺口?一个人从那缺口走失去了。
武松亦已不知了情为何物,却总是为情所困。爱若是勇敢,是不顾一切,为何见到他从小到大在梦里一直盼着的那个人,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竟然退却畏缩了呢?
倒不是想起兄弟情深义笃,而是他五尺长的堂堂人物,行侠仗义走南闯北,即便嫂子是随便谁个的妇人,他亦是要非礼勿视的呀。他若在怀里承纳了她便是不义,猪狗样人。然而他逃避了,成全了义字,披肝沥胆。
又是她终于鼓动了勇气,劝说矮丈夫让她的叔叔从县衙搬到家里居住。
白天,阳光从窗里落下一个三角;夜里,月光从窗棂落下一个三角。
三角和三角并不吻合重叠的,是日和月出现了错失了吗?或者骄傲的日头不屑于月亮地逢迎追随,让月亮在黑暗的夜里独自伤心盈缺呢?
她不得已地想,倘若他眼里真没她,那一日他为何盯住她那样长久?她一针针地缝着他的衣裳,也缝着闺中香软,无边风月。
在粗布上飞针走线地纤纤玉指,亦是走在他宽阔肩膀上的洁白手指。小风幽幽,斑杂了明月地投影,夜露正悄悄下潜。她体味了天长地久。她亦体味了逝者如斯。
再后来,她知道了自己在叔叔心里的位置。她端给叔叔的炭火盆送到西厢房,被沉睡中不失警觉的叔叔一刀劈落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心如同满地的炭火星一般碎。一个情字何生了得,啊啊,这些日子是多么的不堪回首呀!
以后叔叔便托公务繁重再难回家一遭。她依旧操练她的每日功课。她张望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站成一棵树,或者把守大门的石狮,同时也觉得自己是一只目光已变得有些痴呆的狗。
不会再有了,柴扉外那熟悉的足音。只有小雨潇潇,淋湿了她的心事。
其实她在心里瞧不起西门大官人的,千真万确,这样一个纨绔,泼皮,活脱脱的*****!锦衣玉囊包裹的一团龌龊,怎好和叔叔等量齐观。但唯有他对她竟如此温存,贴切,便是她蹙眉含怨,便是她杯水起浪,噘嘴放泼使小性儿,他亦是百般呵护。
他才是真正懂女人的男人。他是女人大字典,风情俊小生。
她的心自然地靠拢他一分。但她要抵制他,使劲地从心里把他的油头滑脸往外挤,挤一分算一分。挤不完的影子,总是使她慌乱,担心让叔叔剑似的目光戳个透明。
她还有着希望,宛如在水里依稀可以看到的月影和柳丝。叔叔在,她还能把持,而不久后叔叔为一次公务出差,她便索性将好罐子也只能破摔了。
晃动的眼前依然是叔叔的脸。但醒过来,在她身上起伏放纵的,可恨是那张油头滑脸。她空洞的眼望着他身后的天花板,狠狠地说,官人,你只不过一个替代而已。
她觉得她报复了心爱的人,也报复了自己。
但这一切武大不知,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穿过阳谷的大街小巷叫卖炊饼,身边还是卖酥梨的小童相随。其实还有一另双眼睛见证了彻底绝望,以及绝望后的堕落,那就是望风的王婆。后来武大算是真正地歇息了,不知因为西门庆,潘金莲,抑或王婆。
从此,她不可以原谅。
武松的刀锋逼近她的粉玉的颈项时,她眼前又重现了相识时的一幕:阳光照着他和她。满世界什么都不再流动。她的嘴角浅浅地浮出一朵微笑。
她看见他正在接近自己的身体。这是她一生都在祈盼的时刻。她明显地看见他有短促地迟疑。她知足了,异常沉静地瞌上了双目。是的,浩大的宿命正在缓缓降临,那秋天才绽的花,冬日殒命的鸟,你何曾见过它们呼天抢地?
随即这一切都又消失了,他接近她,冰凉而直白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这个一瞬间直抵了梦中天国。楼复归空寂,武松一步一步捱向门口的阳光。他一准听到了自己沉重的足音,如在空谷似的回响。
他轻轻地抹掉了她,也失去打拼半生才得的功名,又要去风雨飘摇的江湖浪荡。他也轻轻地格式化了她的爱情。他的心至此归于空白与死寂。
但他无法删去她在心中长久的影子。
他在一日正午里逼上梁山,从此去往命运不测的地方而回头顾盼,悲壮地放眼四野水天空阔,眼里有着她的影子。
他在短暂的聚义占山纵酒醒后的空茫里,眼里有她的影子。
后来在六朝金粉的南国被方腊砍去一只手臂,巨大的触痛中似乎顿有所悟,然而仍一鼓作气独臂斫方腊,仰头看天,他的眼里亦有她的影子。
最后他到底弃绝红尘,背对纷纷世界遁入空门,一步一步地走,眼前又出现了她的影子。
但他这时更不知道了情为何物。
2、被禁止的复仇:英雄林冲的窝囊江湖
那一日,冷风吹乱云而凝聚,天空里血污一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站在城楼,四顾云阔天低。脚下的练武场上,兵们卒们,正在捉对厮杀。喊杀声使城门楼厚朴的大砖,也感受了震动。
他自己生了豪情,从兵卒手里接过长枪,只一抖,便听得风声顿起。此时,白雨点凭空扑落,天地间撕打得粉银碎玉。但见林冲手中那条枪,巨蟒也似,旋舞成车轮一般。轮辐当中的他,未有半点雨滴沾湿。这些雨水,在枪影的圆轮里,往外抛洒着亮晶晶的轨迹。
只一刻,风雨霁了,林冲收枪,往青砖铺就的地面只一顿,枪便立住,他径直往城楼阔步而去。遥远的天边,映出半幅大虹。
兵卒们雷滚的呼吼。楼深暗处,亦有一个苍老浑黄的声音说:
“好枪!”
“好姿色!”这个时候,在东京的另一处繁华庙会上,人声鼎沸,隔着烟花灯影的重重,也有一个人,对着林冲的娘子,失口叫了一声,从此埋下事端。
林冲卸了铠甲,跨快马回府。风雨骤收,马蹄踏进,水花四溅,空气中充盈了花的香味,还有虫鸣鸟唱。
堂前仍是娘子在行走漾漾,他接过她递上的热茶,知足而深情的望着娘子的一双眼睛。
这样蔓延的日子,水雾一样温和柔软。
静下来了,他的耳朵里,无法逃过那一句“好枪,”苍老浑黄的嗓子,不是高太尉又能是谁呢?来自高处的激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器重,总能熨贴了内心,还生出一丝心悸的期待。
可是可是,那一个冲口而去的一声:“好姿色”,那个年轻莽撞任性恣肆的嗓子,却和苍老浑黄的嗓子,有着血脉相连。其实苛刻说来,也没有什么血脉相连,小的只是大的的收养。
但也就是这样,林冲最终还是发配了远地。出城门时候,兵们卒们仍在嘶喊,林冲心里,唯有空阔。痛饮了碗中的热酒,将碗碎在脚下,极目处,已是模糊。
一座偌大的京城,已经容不得一个人,要他抛却这里的一切一切,远远离开,永生不再回来。
林冲去往的地方,是一处草场。枯黄的草垛经漫天风雪一搅,如毛发般散乱。茅屋也在摇晃,一桌一椅,简陋而坚美的木头嘎嘎地挣扎。灯火暗了下去。
灯暗了便暗了吧,这样空气稀薄的夜,就算灯火煌煌,一个江湖的人,就能看得见他身后的来路吗?
能一醉便好。
林冲使长枪,勾了墙上酒葫芦,拉开柴扉,风雪兀地兜头呛了一口。仔细想来,和林冲一生相伴的,惟有肩上的这杆长枪。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至此,虽然自己已经如此。
这个时候,倒是鲁达,仍在京城的皇家寺院,看护几畦绿菜,得空到林冲的丈人家,走上一遭。可便是鲁达,亦不知遥远的黑冷的夜路上,风雪正紧,有一个人,一条枪,一只酒器,天地苍茫。
阴谋总是在酒肆背后生发。林冲回到草料场时,看到了一生中最寂寞的一场燃烧。但这个时候自他身后扑出来的陆某,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知身在何处。
陆某是乡党,林冲还是八十万军教头的时候,将他引荐上去,成了陆虞侯。这个时刻,林冲见到他,心中聊有一丝快慰。
但接着,陆虞侯举起了冰凉的发绿的快刀。陆在高府,前来查验自己纵一把滔天大火的结局,没料到林冲去荒村沽酒,逃脱了,反倒使他作难半天。
那么大的火,那么强的光,林冲的心,开始一截一截地凉。
不混了,不混了!休提国仇家恨,仅就一些生物的生存,无端地要使另一些生物灭去,非赶尽杀绝而后快,这样的江湖,早让人去意已远了。
只是后来,鲁达但凡见了陆姓的,碗盏大小拳头,无故生些搔痒。
不过,林冲的一生里,亦有三次亲手戮仇敌的机会。林冲首先杀了自己的乡党陆儿。
他差点杀到了高俅。是济州,林冲勒马,城楼上高俅四平八稳地坐着。他的血开始往上冲,眼里火星迸溅,满世界血的红。倘是黑厮李達,早单刀直入,直捣黄龙,剁了高俅老贼的鸟头——杀人难道还有那么多的讲究?本来宋江调遣失误,追悔莫及也无可奈何,但林冲想起了哥哥的话,片刻犹疑,左边花荣指头一松弦,箭嗖地飞了。噔的一声,高帽子已经钉到身后墙上。老家伙胆儿都裂了,仓皇遁去如丧家之犬。林冲一干人,只好打马而还。
杀人的过程,充满快意。杀了头一个,总会按捺不住杀另一个,如此接连不断,挨挨杀将下去。鸡肠狗肚的山寨头领王伦,林冲便也是眯了眼,一挥而就。
但他终于能将快意恩仇的刀口,逼到了仇敌高俅那厮的细脖子上,却最终还是松开手来。
他的手已经发抖。手自己有向前去的冲动。
这时的梁山已不再是草寇聚集处,俨然一番帝王气象。高俅便是又一次率兵前来征讨,被杀得片甲不存,给弟兄们活捉了,捆得像头猪,抬上山寨的。
宋江见到,立即亲自松绑,一个长揖,便跪将下去了。高俅见不杀他,立马端出一幅官员气派,作张作致。
还是那个怨家,那个有些商贾气的急时雨宋哥哥,梦着一顶生动的翘翅官羽,看见如此莽撞的仇杀,心头一惊,当头一声断喝:要为一百零八条好汉的着落作想,啊啊!
之后是循循善诱:复仇是一种美,不复仇是另一种美。
鲁达“呀呀呸”啐了一口,掉头悻悻而去。
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的梁山聚义生涯,已经去日不多。若真的待到高俅回了朝廷,此一去,梁山的聚义,亦只不过春梦一刻,半晌贪欢。
果然有人说高俅正在被几位山寨首领,呼拥着下山。林冲顺手逮住一柄短刀,眼不看路地往山寨下飞奔。在此生最后一次复仇中,他没有来得及操起终身相伴形如兄弟同生共死的长枪,这是后来民间以为他最大的失误,每每为之顿足扼腕,痛惜唏嘘。便是今日我想起来,也觉两眼胀肿,鼻子发酸。
但是就算找了长枪,能够得着宋江的拱手相送吗?开往朝廷的船,已经在水天相连处,变作一个黑子。
落日正在惨烈的灭亡,冰冷的铁青色的地方,不知是水是天,一叶扁舟,两卒奋力摇橹,已是越来越远了。
好汉们都不再看船,转头聚目林冲。不动的,站在那里的,是一世英雄的悲哀,悲壮,悲凉。他的身子开始往上耸,脖子粗肿,接着咯出一口鲜血。
鲁达一声长哞,挥拳向驮载了高俅的马匹砸去。马扑地便倒了,发一声尖厉的带血丝的嘶鸣。
这一个傍晚,最后一抹阳光到达林冲床前时,窗口已经十分冷漠了。在这个夜晚和林冲一起死去的,还有一匹它自己永远不会明白为何去死的马。
人有人的仇恨,马有马的仇恨。
3.此时孤独便永远孤独:鲁智深的红尘俗事
他一共拥有三件东西:念珠,禅杖,朴刀。
他不喜欢受些鸟气。他拳头大,嘴阔,经常长啸。
他极爱痛饮,愈是辣烈的酒,便愈是能够深入他的肺腑。他也出没于热闹的人群,但他总是坐在背对明媚窗口的位置。酒器空干之后,他一个人悄悄离开。我们往往只能看到他的掉头而去背影。
床很窄,也短,脚总掉在床沿。窗洞太低,不能伏下身子张望。房顶也矮,况且昏暗,仿佛要压下来。他睡在这样的草屋里,总是在突然的醉乡梦回时,透不过气。一条大汉,经常在黑夜醒来。
街道十分的地空阔,有一只黄狗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过,没有人,哪怕半个腌臜泼才。鲁达嘴里淡出个鸟来,他看了一眼正在思考的黄狗。柳树上的两只鸟,为些芝麻事,聒噪得格外泼烦。
他搡门出来,仰脸看见了太阳的光芒,像针。接着绕柳树一匝,身子一挫,双臂围合,卡住了树干。弯着腰,从自己的裤裆里,他又看到太阳的芒刺。他努力将腰直起来,然后,把柳树甩在地上。
有几个脑袋探出墙头,喊好。
他不理会他们喊的好。
他杀死过一个屠户。街边小店里,酒香沉浸,木纹四分五裂的木桌,一个苍老的男子,一个红衣的女孩,都在低泣。他的一颗心柔软了,接着愤怒了,心重新变得坚硬。人群里有事情使他不解:人挤人,人吃人,人把人置于何地?他见不得这处处沾满的猫腻。他挥出了著名的三拳:眼睛,鼻子,嘴,屠夫的脸异常灿烂。他对自己弄出来的局面,有点吃惊。他睁大了眼睛,纯净得有些像孩子。他甚至永远理不清事情的起承转合,可是一切都结束了。“洒家……”他想说,又突然噤声,接着,他拔开人群,大步走了。
他还推倒过一个亭子。夜色十分酽稠,天和地粘在一起撕脱不开,走夜路如往生肉和牛皮中间钻,好生憋屈艰难。他喝了过量的酒,一个人拔着身子往高处走,走到了半山。
平地是一种境界,上山亦是一种境界。而这个“半”,总是尴尬。
他迎风尿了一泡,冷风把尿滴吹回到脸上,星星点点地凉。到了山腰,上下不接,一种异样的感伤掏空了腑腹。
他在山腰,触到了虚无和无限。他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的去向。他无所谓了,他想,人间事,人生事,料应如此。他一掌刮倒了山腰处供僧人们歇脚纳凉的亭子。他厌倦了操练,他积攒着内心的修为早已超拔。
后来他很少说话,在沉默中将息。
他有一个朋友,林冲。他与林冲喝酒。也比划过枪棒,皆是好拳脚。林冲深醉酒后会清泪默默,这已是经年的积习。他觉得自己是林冲的弟弟,也是林冲的哥哥。他那样看着林冲,自己的心,像一条裸露的河。
酒碗空干,他想自己又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的去处。他悉数走过的地方:延安府,五台山,东京,野猪林,梁山泊。官场,江湖。一个人,走,跑,跳,或是挣扎打拼,但总是要回去的。有的事做成了,有的做不成,这是尘缘。
那个回去的清晨,他听到了鸟鸣。鸟出生时就在这样的地方:重殿森森飞檐拱壁钟鼓次第,诵经的声音流连又流连,蓝烟袅绕晨曦的时刻,那一鼎三足的铜炉,美丽得实则近乎危险了!
……
他有两个名字,鲁智深是寺里唤的佛号,酒肉穿肠,佛自在心,却是花和尚;但在江湖行走,做过提辖,上过梁山,三入佛门,坦荡来去,人称鲁达。
4.誓言是起誓者的挡路石:青面兽在路上
官人唤掌灯,便掌灯了。杨志看见,红烛熠熠下的梁中书,分明有几分妩媚呢。但是,秋风开始摇曳,几名大汉,一字排开,搏杀就要必见分晓。
他低着头,只顾一劲往前杀将去,惟见翻飞的刀剑,结成莲朵一样的光影,可你就是看不到人。遂有对砍住了,掌声起了,那一介凛凛之躯,尚在灯光不及的地方瑟缩呢。官人喝道,你只管上前来罢。当即,一个囚犯的身子,竟然端端做了提辖。
这是一种如酒的温暖。他便是立刻披挂上阵,瞬间生死;或者百战穿金甲,索性不要了马革裹尸还——倘若真的输了,失败了,那便死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去,他杨志,亦是要仰了头,笑傲苍穹的。
然而,梁中书,他果真是酣醉了,才起兴着人挑灯看剑么?难道他不知道,眼前这个青面的汉子,那时殿帅府里英武出没的制使,恰是为了在路上打失了一船的花石纲,才漫延到了他的大名府上?
红烛昏沉,钢铁与钢铁碰撞的泠泠,钢铁与钢铁摩擦的嚯嚯,那光那影,既喝既叱,难道真的还能为自己,博取一个可以望见的后来?啊啊,命运真是有着说不出来的奇妙呀!
于是,他又上路了。从大名府到东京城,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皆是强人聚啸处,深不可测,然而竟能如此顺遂往来。他一一走去的时候,似乎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向上的台阶。这时,连他自己都开始疑惑,他的颠动的步履,和精短的队伍,冗余的谢都管唠叨不休,但那些箱儿笼儿,正如官人所说,真的装有了黄的白的?
太阳悬得很低,仿佛要熔化成红色的流质,浇淋了焦渴龟裂的土地。杨志并军健,他们的头发几次都要燃烧起来,将头颅焚毁了去。短松冈上,无一丝风,几只蝉虫,死去活来的嘶鸣。这是第三十七天了吧?
没有丝毫战事的长途跋涉,孤独单调地经过,使一个年青的军人,在漫漫无际的长路,立即陷入无敌之阵。他望着远处,不停向路边的虚空挥刀,有时,刀就将伸出头的树枝,铮的削落了。
是的是的,他几乎已经断定,自己一介带罪之身,官人怎肯将那万千的富贵,押在他的身上!莫非正如江湖上风一样流窜的谣言,那生辰纲,早已经顺水路往京城里去了,而他,赶早摸黑,奔走役役,只不过一个障人眼目的小小把戏儿。
随即自己又否定了。从囚犯到提辖,这种赏识,抬举,使他若不把生命交付出去,连他自己,都会遗憾。鸡肠小肚地揣摸,倒是自己显得十分下作了。
队伍仍在向前,谢都管又叫苦不迭了,他将皮靴里的臭脚,拔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巨大的倦意,蚕似的爬过他的意志。“一个猪狗样的人,仗着这趟公务,使你做个提辖,你倒怎么不见外,如此充大!”
杨志不顾这些,杨志把刀弹得当当作响,杨志眼睛都绿了。军健们嚷嚷便也罢了,你谢都管怎也如此别拗不晓世事?江湖凶险,这是尴尬地面,休说盗贼流寇,只就几个村野莽夫,也都够呛。
奶公想起那日梁中书吩咐,思谋一回,也怏怏起来,慢慢磨时。
但是后来回想,杨志一行,紧行慢走,焦躁和奔劳,只不过是为了将那套富贵,尽早送到他们手上。命运如同前方路上横亘的大河,早在那里悠悠然,只等你莽撞投去。
那便是江湖七星,七条好汉,飘风荡浪,各自洗练着自己的江湖声名。也一起在黑暗中默默地,积攒着他们的仇恨。
他看到那伸进桶里的酒葫芦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知道自己输掉了。世界在倾斜,陷落,他还要捉了宝刀跳将起来,但刀脱手飞去,磕碎了松枝上一只正在聒噪的懒蝉,蝉的腹腔模糊了,却并不噤声,继尔作一种挣命地、失真的呼喊。
他看见他们正在远去,然后自己陷入软弱。他醒来的时候,月光正在下潜,给他的宝刀上涂了一层银箔。他几次想动手将它撕去。
他们不掠走他的刀,这是江湖的礼仪,这是用刀的人,对另一个用刀人内心的敬重。
他满目荒凉,脚上沾满了尘土,只有背上的宝刀,在冷风急速划过的时候,发出昂昂的啸响。但已经没有了疆场,他唯有终生面对的道路。
他挑着这幅打点上头的包裹,他还要试试。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心中充满不测。这些紧迫与慌张,使他压抑,他需要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提前了。从树影里挥刀出来的人,与他大战了三十回合,竟然没有决断。这些你来我往的招式,都是祖上传来的,他身不由己,将身体机械的随着程式,如同钟表的一个准确齿轮而受累,心里已经十分烦闷。
倒是对手先停止了,互道名姓,不能料到这个憔悴的脸庞,竟是那时鲜活的林冲。
一种空阔,扫荡了彼此的肺腑。这一场对话是无言,有着长长久久久的时候。他们有着一样的来路,林冲已经无法回头了,只是杨志,还想回去……终于,他别过林冲,他一口气奔上山顶,回头相望,双手抱拳,各自有泪。
秃秃的山冈,呈现一种暗红的光芒。一棵独树,站在山顶。
杨志又输了。这是林冲能够看见的结果。官人落座于高远的地方,杨志躬身,献上稀世的宝玉,亦他是最后的身家性命。官人喜欢听一种玉碎时的玲珑,于是将宝物兴高举了,松开手指。咔咔嚓嚓,杨志听到了一种来自身体深处骨头的断裂,以及它们遥远的回响。
与其说他是一只落单的虎豹,不如说他是一只凄凉的老狗,沿着墙根溜去。有一架马车哐哐地驶过,将他的身子逼到墙上紧贴。太阳十分耀眼,一次比一次红得眩目。他口干舌噪,心里不停地说,要出事了。要出事了。他从背后,拔出了宝刀。锐利的刀锋,在他眼里已没有了月光一样明亮的光芒,惨白森森,如同一段被吮舔得的次数过多的干净骨头。
他哀伤地看着刀。一个英雄藉于宝刀的仗义江湖就要结束。旋风吹起泛黄的尘埃,迷茫了他的眼神。街道越发浮躁,聒躁。他渴死了。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故乡老井里,自己的倒影。
他的心里有些松动了,真的真的松动了,想回到从那里出走的地方。他的家。他不计较了。哪怕隔壁的泼皮嘬着牙花对自己说:这东西,昂首走了半日,依然回到从前处!
他要回到那样的地方去,他的嘴角挂上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抽出了刀,一搠之下,挡在眼前的牛二,已经消遁无形了。
……那是北方的庭院。田野里收割后的稻田里,齐刷刷的整齐谷茬,呈现出一种庄严的秩序。堆砌的草垛却如魔菇一般,肥嘟嘟傻得可爱,冬日阳光给它们涂上温暖的颜色。他能记起离开那里的最后一夜。那个晚上,他蹑手蹑脚地回来,柴门咿呀,有一枚松子掉落在秋风的庭院。娘仍在等待:“你真的是要学那浮浪子弟么?切莫去三瓦两舍打哄啊!”杨志将刚舞完的刀,放归刀架。刀在黑暗中有如一片明媚的月亮。娘说,明天就可以上路了:“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他点了点头。那个夜晚,月光银银地在瓦垅上流动,如同从井里漫上的泉水,逐渐地漫过了地面,台阶上的石头,窗棂,檐头,那一棵枣树的影子越发绰约,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境……
这样的地方,已经不能够回去。
5、鲨鱼上岸:小二小五小七
弟兄三条光棍,水中岸上,拳脚枪棒,都十分要好,小七尤好。但既是水上人生,寄身河流江湖,其实生来即已死去,只等有一日水淹埋了这身臭皮囊,从此彻底干净。
但这个结果的等待,或许旷日持久,于是中间生发许多故事。
弟兄三人置身水中,他们根本无瑕顾及生死,网其网,游其游,自得其乐。只凭一身力气在水中打拼,得些吃食,理所当然地接应着天伦人伦的链条,再养活出下一茬打鱼的汉子。尽管风头浪尖将身子抛洒得起起落落,但命运依然能够一眼看尽。
直至后来鱼虾少了,课税添了,日子生出别扭,压抑。
吴学究早晚都来窜掇:倒不如做点别的什么试试?试试就试试。既是晁天王起头,他拉杆竖旗子,兄弟的这腔热血,倒正要卖与了这识货的!
头一次,是去黄泥冈上,取一套富贵。本来没有把握多少胜算,只不过聊作了枯索人生的一次娱乐,一场游戏——那些人生的沉闷,压抑得实在太久了!
不料竟然十分顺手,兄弟皆十分快意。一堆财物晃晃闪闪耀耀,与其在尘封的岁月里糜烂风化了去,倒不及来到民间,与穷苦人生同乐同趣,倒也适得其所。
得了得了!河汊的夜色十分荒芜,滩涂上乱七八糟着虾蟹们的脚印。搂拢一抱水打枯柴,或者芦杆苇棒,燃将起来,哔剥价响。酒已经香了。大鱼是整只,使铁条直往鱼嘴里捅入,*****里穿出来,架在火上,滋滋冒油。手指捻动了铁条,鱼便将身子面面俱到,十分焦黄酥脆了!
那一夜果真醉了,虽是村醪,却十分醇浓凛冽,到最后,小七踢翻了浇红的石头,将瓦罐的残酒,一并浇在火堆里,整个夜空,蓝得绚丽而辉煌。仗着酒劲和年轻无处挥洒的血性,悲愤,兄弟三人,在灰色的旷野,发出狼嘷一样痛快的吼嚎。
接着,日子畅意起来,再有官府上门催捐纳税,不拘人数几拔,名目何类,尽着掰一块大的了去洒脱。倘若也起一座院落,置一世家业,这些金银,既成全弟兄三人一世的逍遥快活,它们自己,不也十分快哉么?
然而东窗事发了,他们必须离开这生长的地方,将后半世交付给无尽的奔走和浪迹。人的身子入了江湖,就如同鲨鱼一上岸,一切都已身不由己。
兄弟们又没料到,竟然做大了。虽然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劫富济贫,快刀烈马,那该有多少痛快!在山寨高处,放眼四周水泊,浩荡而暗藏着杀机。
有水真好,日子将仍会活泛起来。寨子里头,弁卒们忙忙奔走,粮草马匹,都十分齐备有序。这落草的日子,豪饮酒或者酣睡,真正无一日不快活!
这些江湖的事,竟然越做越大,江湖豪杰,竟都闻风来投,梁山气象,已经十分霸气,阔气。
只是晁天王役了,弟兄三人心里,都缺失了一块,灰冷了一截,孤苦无依,惊惧这快活的人生,将要永远了断。
但毕竟没有了断。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沟死沟埋,河死河埋,人生必定将剩余的日子打发挥霍了去,则尽由着快活与顺意,倒活得十分有境界了。
这些水里成长的汉子,又回到了水里,长久的水上生涯,赋予他们劲道的筋肉,以及黑黝黝仿佛要长出鳞甲的发光皮肤,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仗着兄弟的情份或义气,或者负着官家阔大的使命,驾船踏浪,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先是梁山水泊,后是江南征讨,他们都昂首不顾其余,一一杀将过去。
这是一场恶战。身前身后,已经有无数人将性命丢失在了昏暗混沌的战局里。但厮杀仍在继续,情势十分困厄了。最后没有了嗜血的肉搏,只剩余突围。
搏杀不可怕,恐惧的是突然见不到了自己搏杀的对手,眼前的世界,十分空,静。他们不知道自己生命尚且存在,或者干脆早已死去,只是铁了心,站成一排,呐喊着,凭着生命的本能,往明亮开阔的地方冲。
突然前面的队伍开始失陷,消遁无形,兄弟三人,眼前皆是一黑,接着天崩地塌,小二小五,已经被陷阱里向上的铁藜竹箭,穿透了身体。小七看见,这些早已布置在暗处等待他们投来的武器,那些朝天而上的尖锐,连它们自己亦涂满污血,似乎疼得瑟瑟而抖。
小七奇怪自己不疼。接着被四只筋肉块块垒垒的胳膊,推举着上升。在高处,他回望阴暗里面,两个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哥哥,已经如铁条穿过而架在了火上的鱼,他发出了一声碜人的嚎叫。这一个喜欢歌唱的喉咙,一旦发出嚎叫,果然撕心裂胆,令人身心俱寒。
风呜呜长鸣,烟雾紧锁,久久驱之不散,那些战火的残光,不明白它们为何如此固执,照着那不知是谁冰冷骨肉……到后来,小七听到有人来报,胜了。
大醉三日。小七,他没有醒过。一个将在水里沉沦的人生,势必在酒里获得上升。
晁天王战死,他仿佛失去了父亲,而此次混战,他又失散了兄长,只留他一个人,孤独单漂在无际的汪洋之中。但至此,他已了无牵挂,赤条条来去,彻底可以放开了去。
天晴了,他从醉里爬出来,往有人的地方走。他看见了方腊的那身黄袍,他兴奋了,将他裹在了自己赤露惯了身体上,开始不认识自己,十分惊异,跳起来,奔走呼号,十分过瘾。
他穿得我又为何穿不得呢?可笑的是一生受不得拘束的身子,穿着这身黄袍,唯有他一个人,在沉痛的战场笑闹,奔跑。
不过如此呀!
他想,他平生最恨的官府,而他自己,只不过一个被他们唤作野种的顽劣水手,倒要拿自己土匪的身子,来戏耍戏耍!
这个野种,后来见到了真正的皇帝。
皇帝坐在高处,身上也是那样一身黄衣。小七几乎要失笑了,那一样他穿过的黄袍,使他自己仿佛想像到了一只猴子,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裤子,打上领带,煞有介事的装出威风八面的搞怪样子。
他真的忍俊不禁,切切失笑了。跪在最前的宋江,回头望了他一眼。
皇帝的左右,还陈列着一些面容严肃的什么官,安静而威仪,如同千年古井里的金龟,尊贵,安详,而他自己,却是河湾港汊里,最骚最野的那一条鱼!他几次都像跃起身来,弹着刀剑,放开嗓子,高唱一支打渔调了。
最后,皇帝决断,将他贬为庶民,他才吁出一口长气。
他回到石碣村的时候,天下太平,市井里一片热闹。仍是打鱼,驾一叶小舟,飘风荡浪。后来老了,夜晚躺在解开了缆绳,而一任它自己随波逐浪的木船里,小七仰头看见了七星。此时,唯有一颗星子,闪烁着微光的芒角。身下的江水晃漾,拥着两岸的荒野,向无尽开阔的地方,无声奔流。
挂在船帮的刀,也暗淡了,锈出了猩红。他想起,不用刀剑,已经多年。英魂聚散,兄弟流离,江湖不在,那刀,只不过一只上岸后,就开始枯萎的银鱼吧?
他想起身把那刀摘下来,丢进滔滔的江水里去,但风开始摇晃。小七接着躺下了,他想,那锈得模糊的刀,就让它继续挂在船帮,好听它在风里,不停碰撞的当当。
6、杀杀人跳跳舞:小乙哥的浪子性情和黑旋风的闲适人生
一曲歌罢,她慵慵地起身了。她斜倚窗栏的时候,看见有一行飞鸟,正在用黑翅膀剪碎暮色。
又是丢失的一天。这是她面对的世界:门前笙歌妖娆,窗后平林漠漠。暝色正在入侵孤独的高楼,这杀人的寂寞!
她浅醉未醒,她似乎看见自己的身子离她而去,轻踏杨花,过了谢桥。然而身子仍在阁楼,她看见他推门进来了,她的雪白手指在琴竹丝弦上吻弄轻抚,乐音已经蓄满了月光下的清泉一注。蓝色的轻烟缕缕而起了,缭绕弥漫,浓得化不开。
随即,他自风尘仆仆的行囊,拔出竹箫,如同拽出一枚灵动的长剑。他散逸的长发,逆着光芒披洒,如一片亮丽的云翳。后来箫声呜呜而起,十分悠远了。
她仿佛循着箫声而相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在一条刀锋样逼仄的山路。她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千古一等,舍生一爱的那一个:他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髯须,十分的腰细膀阔。她跟着他,义无返顾地向未知远行。
他是一只阅尽了千花的蝶,但他在她的胸怀,掩泪入心。她是一只择遍了高枝的蝉,而只剩下了他和她的静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唯有执手无声,遥相凝望。
这真的是爱吗?她当然记得他的话,爱只是“渡”:他是梁山的船,她是他的船。那么她的爱,都将付于这无尽的覆水,而仅仅收藏了一枚枯黄的诺言吗?
但烛火明明灭灭,光线柔下去,一切消遁于暝色了。看不见了她的动人容颜,那些刀光剑影,亦趋于暗淡。她一时惊惧,倏忽而起:怎么生不见了我那一个人?缘起缘灭,真的只在转瞬之间。她自己正在死自己的心,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
这永远正在丧失的一切,她无法得到的一切,她权当她未曾拥有的一切。
梁山泊最后的一夜,灯火分外璀灿,人欢马叫,彻底未眠。空气里充盈着御酒的甜香,以及炸裂了爆竹后令人兴奋的硝烟味道。但山里的月色,不领会这些空前的热闹,自顾皎洁。
李逹就着这样的月色与萧声痛醉,已是最后一次。“你真让那骚狐子给迷喽?此番招安了,掠了来家里喂养,几多痛快!”萧声依然,如怨如慕。
“吹我个鸟!老子的耳朵叫这驴毛塞鼓了,就吹就吹!”黑脸里的两只白眼仁儿,十分狡黠。
“兀那黑厮,胡忒些什么!”宋江及了卢员外,已经着了火红的官服,从山头款款而至。
一身滚刀黑肉的,呼宋江为哥哥,一身雪练也似的白皮的,称卢员外为主人。黑的将一碗酒凑到哥嘴前,然后分成两对,各自离开。
哥哥想不明白这挨杀的黑厮,为何竟与那浪子哥儿笃好,李逹是领受了托付的,“铁牛兄弟,那燕哥儿,果真不去京城?”哥压低了亲切的嗓门。
李逹虽于忠义堂前撕过诏书,让堂堂钦差满地找牙,但他到底是自家手底的人——他倘若拽紧了线儿索儿,他的胳膊或腿,便会自然的收拢;但燕青,那翩翩的一躯,仿佛永远站在他不能够到的地方。
那日的梁山练武场上,卢俊义唤他出来与高俅相扑,他便相扑了,赚得一帮莽汉迭头价喝彩。愚啊,愚啊,如此人物,吃那一呛,能不死死记恨在心么?!此番招安去了,官场仕途,还不晓得闹出坎坷磕碰。
李逹呸了一口:“谁吃得他高俅那厮鸟气,惹恼了黑爷爷,两把板斧杀进金銮殿,剁了皇帝老儿鸟头,还是咱家哥哥坐大宋江山的好!”
哥哥立马板脸作色,喝叱,训诫,“到了那浩浩京城,你一言一语,一步一动,都不要以为还是梁山泊野水荡!”
“莫说是京城,人生天地间,哪里不是个有酒有饭才好,死时都不一样黄土掩了,蝼蚁吃了。哥哥指那里,兄弟便往哪里杀将去便是!”
“小乙小乙小乙,”卢员外握住了燕青冰凉的手。他和他,情同父子,也形如兄弟。或者多年父子,已成兄弟。
缘起时,他那么小,他在人堆里看见了他,心头一紧,顿生爱怜。他看见了一身雪练也似白肉,便赐予他的一身锦绣,饶是玉亭柱上铺著软翠一般。
他细心地栽培他,雕琢他,将他拢在掌心里宠爱,于是他弹得唱得,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会,无有不能。他在他的面前,百伶百俐,道头知尾。他已是他的影子。
第一次分离的时候,梁山上的来客,在堂上,将算子一搭,然后,将那算子一拍,大惊失色,道出一段曲折。此时莫说其他,便是小乙,也已劝不住了主人。
但他一直等到他从梁山回来了,他迎在城外,跪在尘埃里,将他一把拽住。人一落势,四面都起凶险,那一个海阔的家业,已经与了家奴的便宜,现今断然不能回去。
他生于首善之地,长在豪富之家,早已经习惯了众人恭敬环侍,岂肯看见这骤然凋零的一切。于是,怒火攻心,一脚便将他踢倒了。
但他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使劲憋住眼睛里的莹莹泪光。尽管他失望了,他将心剖出来,端在手上,给他看见。
他果然看到了他一生不愿看到的一切,从此,他和他再未弃舍。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上梁山栖寄了身子,也去曾头市打拼头功,或者进京都与了名满天下的李师师,终于见得皇恩浩荡……这一切,都“渡”过去了。这是对岸,他已经能够看见他下了船,拣了平地,直直走去的样子。他的心里,开始平静,尽管这个过程,他们从不曾分离。
可是他们要回去的地方,正是他们出来的地方。那里的犬色声马,行状机巧,他哪能不了然于胸呢?何况就算没有这些,他的心,也早已经厌倦。倘若他要劝说他那里仍然还有霞落虹升,在他的看来,却只不过黑白二色。
浪子刀声寒,江湖人心远。一壶浊酒,并了红颜的低吟,浅唱,曼舞,将声名寄寓了扁舟一叶,才不会辜负一个浪子的逍遥。
假如远离尘嚣的河边有一所温暖的茅屋,有一双剖开金黄桔子的白手指的玉手,还有琴与剑与书,这才他愿意去的地方,这亦是他喜欢的事。既然这世界未曾有完美的光明,倒不如去追寻完美的黑暗。在人们不着意的地方沉下去,倘若真有风景,必定十分诡丽。
他和他,最终竟然都是要撕裂的。但他和他,彼此的心里,都记得这相守的过往,一宗一件,岁岁年年,皆在心头。
沉默的大军满负期待地向朝廷开拔了,一只孤独的唢呐朝天擎起,高拔,嘹亮,凄烈。每个将领,每个兵士,都低着头往前迈步。燕青跟在队尾,他要随梁山众家兄弟,再走最后一程。
他要去住那笙歌莺莺的深处,她的身边,然后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黑旋风李逹从队列里挤出身来,站在路边,宽大的官服,有些臃肿笨拙。他拖着这样肥大可笑的衣服,走到队伍的后面,笑着对燕青说:
“小乙哥,你吹得真好听,等我死的时候,你要到坟墓前边来,给我吹个曲儿。”黑脸里的两只白眼仁儿,十分狡黠。
然后两相无话。队列扑踏扑踏的行进。他们的头顶上面,亦有一行飞鸟划过。在冰凌一样透明的天空里,用它们的黑翅膀,碎剪着光阴。
7、足球与彩票:高俅宋江的革命友谊
(1).名人的序
纯属瞎编乱造,谢绝打击报复。
(2).宋历元年的足球队
在下闲来无事,翻阅《大宋国家地理》,发现高俅那厮和宋江,竟然出生在同一个村庄。
他们小时候还为争夺一块尿泥,打过架,宋江的家风受正统思想熏染,小孩打架心狠手重,把高俅的小鸡鸡捏得肿痛了三天,高俅虽不敢告给他娘,但从此记恨在心。
高俅乃是浮浪弟子,整日价不务正业,架鹰捉鸟养蛐蛐,打架聚赌,吃喝玩乐,滋事灭事,骚扰良家妇人以及追随问题少女。以至于后来,他爹在对慕名前来征兵的军官说:高俅这个杂碎,三日不打,上房揭瓦。
宋江不一样,尽管都是个中性情之人,但他赌的时候,总是在深更半夜,待到人们都已睡去,他和高俅,各自睁着血红的眼睛,赌得昏天黑地,直到晓鸡三鸣,方才散去。而这时宋江总是沿着墙根溜回家。倘若撞见熟人,必定先整齐了官服,清清嗓子,一个长揖,朗声叫爷。遇到的假是穷人,眼前有个头痛脑热啥的,宋江便掏出刚才赌桌上得来的银子,施舍一二。
但高俅不仅不避嫌,还要高唱着小曲,张狂地穿越大街小巷,弄得鸡鸣狗吠,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搓了一夜纸牌。
于是,高俅还在坊间与一帮闲人争强斗狠的时候,宋江已经籍着父辈的余荫,做了郓城押司。
高俅喝醉了,眼圈当然有些乌青的痕迹。后来运交华盖,当他效力纯粹的体育竞技和娱乐事业,为大宋王朝组建第一支足球队的时候,头一件事,就是请宋江来东京吃酒。
所谓不到东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宋江这个外省的基层干部,一到京城,立即十分渺小,自卑。
但是一聚到赌桌,他和高俅,又是血红的四目相对,他们又恢复了顽劣与调皮,不禁相顾莞尔,两两笑出声来。
(3).东京假彩票案
足球毕竟是个玩物,大宋时代,也没有把它当作正经产业来抓,更无所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硬之类。大宋国家足球队自成立以来,屡战屡败,士气大挫,终日萎靡不振。
若是继续这般风平浪尽下去,他高俅的这个帖子,就要沉底,被盛大的水军淹没得了无声息。
幸好皇帝赵佶先生好趷鞠,闲时观赏球队献技,高俅好不伶俐,一脚“鸳鸯拐”,将球端端传到天才脚下,命运从此立即转会,飞黄腾达呀,做了人民公仆。
此番胜算,高俅仿佛中了头彩,宝马!五百万!吃油条喝豆浆,想蘸红糖蘸红糖,想蘸白糖蘸白糖的。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在高高的岗位上,高俅努力践行忠君报国志向,为人民服务。一上任,为国家做了三件大事:第一,帮皇帝包养了一个二奶;第二,为朝廷剿灭两撮内贼,促使两狗相争,嘴里各自都有对方的毛;第三,努力推广第十套广播体操,倡议全国人民饭后漱口,以及在农事中间加强身体的锻炼,防止大面积疫病流行。
高俅自己也没忘了闲时去踢几脚球,出一身透汗,坐在绿茵场的树荫底下,他一脸苦相地望着这个破皮球,晓得只要它肚子里尚有口气,毕竟还是个挨踹的玩意。
好在宋江在水泊梁山树了杆杏黄旗,纠聚了一股势力巨大组织严密的黑社会,高俅才约摸嗅到了一丝生气。他兴奋得在白虎堂里整夜踅来踅去,不停嘴地反复嘀咕着一句高氏名言:
“与其整日算号猜头奖,何不自己发行彩票?!”
宋江在高俅手里,是张大牌,但打得好打不好,关系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对待梁山招安,他自然十分持重。年终岁尾,全国人民都忙于总结过去与展望未来,便是梁山首领,也携了当地土特产来投。宋江高俅两人一见面,眼圈都红了,立马吩咐左右撤下,一幅精致的骨牌摆开了,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窗外是过年的气氛了,人声如沸,但他俩竟充耳不闻。还是老规矩,但码到第一百二十局,高俅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胡牌。
这时有人来报,老板在歌厅被围,要高俅奔去救驾。高俅一下子给火了,唾了通信员一脸的五花三道,然后继续厮战……到二百一十余回合,窗洞黑了,街道静了,又突然十分嚣闹,一队兵马打着火把冲过来冲过去,挨家挨户拍门毁窗,检查暂住证。
高俅喊声撤,与宋江二人自窗口里跳出来,顺着巷道跑,还一边划着拳。不巧是个死胡同,高俅平时注意锻炼,身手敏捷,纵身上去,再拉宋江,两个人骑在墙头,看着官兵围堵,高俅嘀咕,刚才那局,他一定胜。
宋江自然不服,锐声叫骂。高俅说,那就老虎杠子鸡,不许耍赖!宋江说,还是日本拳好,新鲜。高俅呸的一声,说你真他妈不懂政治!于是,两个人骑在墙头,喊着梁山一带流行的时兴拳令,“一统山河哥俩好,三战吕布四开门……”唾沫横飞,直到兵临墙下。
宋江心里暗暗叫苦,晓得这次赌输了——可能是筹码下得不够大吗?高俅翻着白眼问他:那林冲,那杨志,不都是我拱手送于哥们你的么?这骰子,何必投掷得那么早呢?
宋江呛得没话说,本来也想到东京里来博个头彩儿,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几日后携了小乙哥,恹恹离京,回了梁山老巢。
(4).天下没有不散的赌局
高俅有次去小便,忘记解开裤带,结果淋了个湿人。他知道自己老了,想起梁山一事,便有意了结旧日赌债。
宋江回到京师,与高俅夜夜在白虎堂过招。人生得此乐事,两人心里,都不亦快哉!然而赌场无父子,纵是他俩情同手足,形如兄弟,仿佛一对榛子钳,一双鸳鸯镜子,但那些赌桌附近的兵营驻扎,总是扰乱高俅的思维。
于是,后来宋江死了。宋江死后越旬余,高俅郁郁不乐,每每望着墙上宋江的大照片,出神,吁气。
及一年,高俅死于思念。
消息传到皇帝那里,宋徽宗松了一口气,思忖良久,拔开案头的所有杂冗繁碎,铺纸提笔,饱蘸浓墨,写了一个竹枝似的大字:
“一。”
……
(5).未名的我的后记
许多年以后,我在一个窄巷里寄住。住在我隔壁阁楼上做假字画买卖的人,在一次喝醉后,很够朋友地拍着我的肩膀,压低声音对我说:晓得不?瘦金体由于没有飞白,市场十分冷淡,其价格已经大打折扣。
等等。
悦读《水浒》:揭秘武松、潘金莲、林冲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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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真能白话。佩服一把。
-任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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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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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笔!!!
-忍者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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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3/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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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4/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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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4/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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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4/2007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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