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的原型解读

本帖于 2007-08-14 16:25:39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

《笑傲江湖》的原型解读


作者:跳舞的心脏 提交日期:2007-8-10 10:50:20

     一 金庸武侠小说的神话与民间故事特性
    
     诺加洛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一书里,按照主人公的能力及其与活动环境的关系把虚构型文学分成五种模式:神话、浪漫故事、高模仿、低模仿、反讽。对于浪漫故事弗莱讲道:
     “如果在一定程度上比他人和他所处的环境优越,则主人公是浪漫故事中的典型主人公,他的行动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仍被视为是人类一员。浪漫故事的主人公进入这样一种世界里:日常的自然规律多少被搁置一边,对我们常人来讲是不可思议的超凡的勇气和忍耐力,对浪漫英雄来说却是自然的,而那些具有魔力的武器,会说话的动物,吓人的妖魔和巫婆,具有奇特力量的护身符等,一旦浪漫故事的种种假设确定下来,它们就不会违反任何可能性的规律。在这里,我们从所谓神话移到了传说、民间故事、民间童话以及它们的文学的分支和派生物的领域。”①
    按照这种理论来考察金庸的武侠小说,可以发现它正与民间传说同属这一浪漫故事模式,只是神力和魔法被置换成武功。拥有武功的“众神”“众魔”们能飞檐走壁、力敌万夫,还可以点穴——让人像中了魔法一样不能动弹。他们的活动环境——江湖,也与神话世界一样区别于日常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和规律。
    从结构上看,弗莱说浪漫故事的完整形式具有三个主要的阶段:“对抗或冲突,‘生死关头’或殊死搏斗,和承认或发现,承认是对主人公的承认——主人公明确证明他是一位英雄。”②金庸的小说就往往具有这种结构形式,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企图一统江湖的权力欲狂(东方不败、左冷禅、岳不群)的对抗和冲突是故事发展的主线,在“绣花”、“伤逝”等章回里两方行了殊死搏斗,最后令狐冲也得到了江湖的承认。
    在金庸的小说里可以发现许多神话和民间故事的因素,下面将以《笑傲江湖》为例来进行论述。
    
    二 两性关系模式:从女主男从到男主女从
    
    在金庸的多部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关系存在着这样的变化:从女强男弱到男强女弱,从女主男从到男主女从。这种强弱、主从体现在武功、江湖地位、江湖声名等方面,更体现在人物心理上。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武功在最初与黄蓉相遇时远不如后者,计谋更是不如,对黄蓉可谓言听计从,然而随着情节的发展,郭靖的武功赶上并超过了黄蓉,最后他们共守襄阳,那是郭靖理想的事业,黄蓉只是夫唱妇随;在《笑傲江湖》中,任盈盈的武功和江湖声名从始至终没有大的变化,而令狐冲却从一个籍籍无名、武功平庸的华山弟子磨练成一个笑傲江湖的大侠。《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和小龙女,《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和王雨烟、虚竹和西夏公主,《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和赵敏、周芷若也都莫不过如此。
     这种男女模式并是金庸小说一家的特点,它潜藏在众多的作家作品中。比较典型的有中国古代“才子佳人”式的小说戏曲:《西厢记》中的张生、《玉娇梨》中的苏友白起先都只是穷书生,崔莺莺、 白红玉、卢梦梨都是官宦小姐,小姐的地位不变,穷书生却都变成了新科进士;起先,穷书生的爱慕有仰慕、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小姐的爱慕则有爱怜、垂青的味道;后来,中了进士授了高官的书生迎娶小姐,则有一种胜利者去拥有、去占有的姿态。男强女弱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的风月传奇和西方常见的王子或平民解救被魔法所困的公主这类民间故事片也常见这一男女关系模式。
    那么这种模式的成因是什么?
     才子佳人故事寄托男性的风流富贵梦,武侠小说寄托男性的英雄侠客梦——我们很容易想到以此来解释这种模式的成因,但它只能解释得了最后的男强女弱,对起先的女强男弱则无能为力。
     这些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大都以超凡脱俗、不可冒犯的形象出现,有女神的光华,也有母亲的威仪和慈祥。男主人公起先或者对她们有几分敬畏,或者从他们身上领受母亲般的关爱和救助。前者如段誉对王雨烟,他一直视她为天仙,也口口声声称她为神仙姐姐;张无忌对周芷若,她的矜持和冷艳使他常有若即若离只可远观之感;张无忌对赵敏,她的机智狡诈、桀傲任性使他捉摸不透、又爱又怕;令狐冲对任盈盈,他对她的感激与尊敬之意多于亲近之情。这里就有母系社会女性崇拜的遗迹。
     后者如杨过对小龙女,他拜她为师时只是个十多岁的半大不小的孩子,是师徒关系,也状同母子;令狐冲对任盈盈,当她装成婆婆教他学琴之时,正是他最落魄之时,内力尽失、身患重疾、遭师父师娘和同门猜忌、一直苦恋的岳灵珊另有意中人,他像落难的孩子一样领受她母亲般的关爱和救助,他听她弹琴,“睡梦之中…… 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不管人是否都有恋母情结,母爱总是人的成长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对母亲的依赖也是人一般的早期心理。有一个现象,即除了郭靖外,上述所说的男主人公都是自幼丧母。这样他们从情侣身上领受到的母爱则是一种补偿,早期找不到对象的依恋心理此时也得到以展露。
    但男主人公终究要成熟。在女主人公的关爱和帮助下,随着武功的增进、江湖声名的提高,阅历的丰富,心理也成长成熟起来,逐渐走出女性崇拜/恋母情结,开始寻求相濡以沫的主体平等的爱情。在男权的社会背景和心理背景下,爱情天平的男性一端又继续加重,终于完成了从女主男从到男主女从的转变。
    至此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说,这种模式的成因是作者在从母权转变为男权这一人类历史背景下,有意无意的要展示一个男性英雄的成长过程,它是母系社会转变为父系社会这一人类社会发展现象在艺术思维上的遗留,从个体层面上讲,它是一个男性逐渐走出女性崇拜/恋母情结这一成长成熟过程的反映。
    上面所提到的小说,男女主人公漏掉了一对,即乔峰跟阿朱。他俩没有经历女主男从这一阶段,但作为一个例外,它却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上面的分析。因为乔峰在小说一开始就已经成熟,武功达到自己的巅峰、江湖声名显赫,人格也已经定型,小说没有详细展示他的成长过程,自然在爱情上也没有女主男从这一阶段。
    在女主男从阶段,有时候为了让女主人公保持自己女神或母亲的形象,与男主人公的情意传递就不能太直接,而需要采取曲折的途径。崔莺莺和白红玉通过丫环,卢梦梨女扮男装,任盈盈则通过绿竹翁——一个男性红娘。当任盈盈围在帘幕后面时,绿竹翁事实上是在代替任盈盈与令狐冲相处。绿竹翁暗示令狐冲向任盈盈提出学琴的心愿,此举动机很难从绿竹翁身上得到解释,但如果把绿当成任盈盈的分身问题就豁然开朗了:是任盈盈想接近令狐冲,这一意愿自己不好说,就通过分身——绿竹翁来表达。与此相似,红娘和女扮男装都来可以看成是小姐意愿的分身。

  三 精神原型风清扬
  
  荣格在说,“精神和物质很有可能是同一超验存在的两种形式”③,精神“依赖一种自主的原始意象的存在”④,“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或为妖魔、或为人,或为某种活动,它们在历史过程中不断重现,凡是创造性想象得以自由表现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踪影,因而它们基本上是一种神话的形象”⑤,“精神原型以长者面目出现在神话中的频繁性和梦中差不多。长者总是出现在英雄身陷绝境之时”。⑥
  这种精神原型——长者形象也出现在《笑傲江湖》中,它就是风清扬。
  荣格说:“他还考验其他人的道德品质,并以考验结果决定是否给予帮助。”⑦风清扬在出手帮助之前,已暗中观察了令狐冲多日。当令狐冲身陷绝境之时,风清扬终于出手了。
  这一绝境是田伯光想捉令狐冲下山,而令狐冲执死不从,于是风清扬现身指点令狐冲武功,以打败田伯光。如果没有田伯光的逼难,令狐冲也就学不到使剑之法和独孤九剑,也就没有日后笑傲江湖的经历。田伯光敬令狐冲是一条汉子,令狐冲也认为田伯光豪迈大方、重义使气,只是遵从“不结交奸邪”的门规,不敢与之为伍。我们可以说田伯光是令狐冲的潜意识的“拟人化”。“潜意识有两只手,一只手总和另一只手对着干”。⑧有一种力量(作者的力量、读者的力量)要让令狐冲学上乘武功,于是令狐冲的另一只手出来帮忙,“表面上他们斗得你死我活,而说到底一方在为另一方做嫁衣裳”。⑨
  由此我们看到这种困境更多的只是一种叙事功能单位,令狐冲的真正困境是武学和为人处世两方面的困境。
  令狐冲在洞壁上看到五岳派的剑招尽为人所破,开始怀疑本派武功的威力。师父教授剑术,讲究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务必使全。在与师娘比试时,令狐冲危急之时使了一个权宜之招,即被训斥“极度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与剑术上这种任意而至与中规中矩的矛盾相同,为人处世上,他也经受着任性而为与正派门规之间的矛盾。
  于是风清扬现身帮助他走出困境。他说:“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而至”,“招术虽妙,一招招的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但如你根本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的招式?”。“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上的至理”,“斗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末有、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又说“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而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屁!”“令狐冲微微一笑,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
   这些道理之所以如此深得令狐冲之心,是因为它们事实上老早就活跃在令狐冲潜意识里,只是囿于师训门规,令狐冲不敢在意识层面里正视它、接受它。风清扬此时便代表令狐冲的“身心力量在意识之外的精神世界中的聚合”⑩。促使令狐冲的意识接受自己潜意识里的这些道理。使令狐冲“人格统一到拥有超常取胜力量的程度”。⑾
  “组织精神力量”⑿之后,风清扬就“开始授予必要法宝和取胜所需之超出常能力”⒀,教授令狐冲独孤九剑了。
  
   四 精灵原型桃谷六仙
  在民间故事里经常可以见到一些“不受英雄和邪恶这一道德规范约束的人物,一般是自然的精灵,或者暗示了自然的精灵。他们一半代表居于中间的自然世界的道德中性,一半象征若隐若现、永不现真形、近则退去、离则跟随的神秘世界”⒁。在《笑傲江湖》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精灵原型,他们就是桃谷六仙,和一定程度的蓝凤凰、不戒和尚。桃谷六仙一母所生,名之曰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桃实仙,这些名字正暗合着精灵的来自自然;顽童一样的鲁钝、纯朴,奇特超常的活泼、好捣鬼,这些也正是精灵显著的性格。
  精灵“作为主人公的仆人或朋友,体现了浪漫故事所常见的中心人物与自然界的神秘的密切关系”⒂,桃谷六仙活动在令狐冲身边,也增加了主人公的神话英雄色彩。
  在王子或平民解救被魔法所困的公主这类故事中,这些精灵往往与奔赴使命的主人公在途中达成某种协议(经常是一种报答协议),在紧要关头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帮助主人公。在《笑傲江湖》中,任盈盈被困(这里有一种不小的变化,困住任盈盈的不是魔或者邪恶的力量,而是正义的力量少林寺,任盈盈也不是正义王国的公主,而是“魔”的女儿。金庸的小说经常体现出这种善与恶、正与邪的交混与纠葛)。“精灵”们去解救公主不是基于与主人公的协议,而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公主的仆人或朋友,令狐冲反而是一个后来者,中途才加入解救的队伍,并成为领袖。在这里,《笑傲江湖》解答了我们读民间故事时的一个疑问:精灵怎么会如此凑巧地出现在主人公解救公主的途中,他们的特殊能力又恰好是解救公主必备的那一种?——他们看似在履行协议、帮助主人公,实际上他们本来就在预谋解救公主,只是在等待一个命定娶公主的英雄来领导。此时,精灵的本来面目被揭破了。
  
   五 原型的具象和原型的变体
  
  上面已经分析了《笑傲江湖》的一些原型模式、原型人物,但我并不打算像荣格一样说“不是金庸创造了《笑傲江湖》,而是《笑傲江湖》创造了金庸”。除了隐藏着人类共通的心理结构,《笑傲江湖》还贯注了民族文化、现代精神和金庸个人的思考。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荣格认为长者这一精神原型是超验精神的自为创造和人的“恋父情结”的产物。那么,它以“风清扬”这一具体形象出现则是民族文化和作家塑造的结果。他“白须黑袍”、武学和品行都是“任意而至”,有道家风骨;避世隐居,“神气抑郁”,看破人生,看破江湖,这又隐约可见金庸对社会对江湖的否定性的反思;但他又不甘独孤九剑这一绝学后继无人,对生命对江湖仍有所寄托,这其中也可见作家的心态。
  江湖世界的构建,如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一书中所说,它与“庙堂”相对,远离朝廷教化,自有一套以义为规则、以扶危救困惩恶扬善为宗旨的“准法律”,体现中国文人的“桃源情结”。⒃
  精灵原型以桃谷六仙这样一种顽童形象出现,说话颠三倒四,六张嘴又一刻也闲不了,这与民间戏谑文化可能也有渊源。
  再从整个故事的原型模式来看,冲突、决斗、承认三步之后,还有一个“归隐”。在此类模式的史诗神话和民间故事中,主人公被承认之后往往获得权势,比如奥德赛夺回王位,民间故事中的英雄获得老国王的一半或整个领土。与此不同,令狐冲和任盈盈自动拒绝权势。以此回看冲突,它也不是善的权势与恶的权势的对抗,而是根本上的对权势的争夺与反抗。这里就有老庄道学的遗响,有侠文化的传统,更有现代精神立场。
  
  参考著作
   [1]、[2]、[14]、[15] 《批评的剖析》 弗莱著 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98年版 4页、226页、240页、239页
   [3]、[4]、[6]、[7]、[8]、[9]、[10]、[11]、[12]、[13] 《童话中的精神现象学》 荣格著 肖勇译 见《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 东方出版社94年版 347页、349页、352页、358页、371页、372页、353页、354页、354页、354页
   [5] 转引自《文学人类学批评》 方克强著 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92年版 156页
  [16]《千古文人侠客梦》 陈平原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92年版 149至于150页和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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