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藏匿的深情——《在酒楼上》的感情依归
作者:非瘦子 提交日期:2007-7-31 11:28:00
无法藏匿的深情
——《在酒楼上》的情感归依
一
如果把《故乡》视为一次令人神伤的告别仪式的话,那么《在酒楼上》则是鲁迅先生对故乡的又一次深情回眸。虽然那句“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还隐隐响在我们耳边。这又当是怎样一种情怀呢?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于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已经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小说一开始便交待了我此次来S城的缘起。虽然我在说起这次返程时似乎显得很随意,可从我略带感伤的口吻中我们仍然不难感受到我对此次返乡的看重。寻访旧友未果,于是我来到过去常去的一个地方,名叫一石居的一家小酒楼。大家一定颇有同感,当你对某个地方产生了某种依恋,一旦路过或重访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记忆中最为熟识的那些地方,只有这样才能找回昔日熟悉的感觉,小说中的我也是如此。这里招牌依旧,可是掌柜和堂倌都不再是我的老熟人了。可我仍经不住诱惑,上到二楼我常坐的位置去。看来我对于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依然充满了眷顾,否则我何以要独自一人顶着微雪到这个破旧的酒楼上去呢?故事就在这样一种看似平淡的抒情氛围中慢慢展开了。
我在过去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眼前却无意中跳出这样一幅图画: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方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我们屡次被这样奇美的写景文字所打动。这段文字更是以其明艳绚烂的色调、夸张拟人的手法,使一片深冬废园顿时焕发出奇异眩目的生命光彩。尤其是对山茶树的十几朵红花的描写,竟使用了“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这样的表达。难道花儿会懂得什么是傲慢吗?可是作者为什么偏偏从这些花的“眼神”中读出了愤怒和傲慢呢?记得在《腊叶》的这一篇中,有句形容病叶的文字这样写到: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病叶的蛀孔和明眸善睐的眼睛,红硕的花朵和愤怒傲慢的眼神,这两处地方可真是异曲同工啊。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移情”,就是把人的主观感受移植到客体对象上,使之与人的心境达致交融。那么这里花的愤怒和傲慢的表情所折射出的正是我此时的心境。我的这次意外返乡到底怀有怎样一种复杂心绪呢?接下来的一段抒情独白可以作为一个注脚:
觉得北方故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
这段独白的突然插入把我郁郁的心情的一下子撕开一道口子。是啊,当年我为了寻求别样的生存而背井离乡,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了远离故土的北方辗转求生,故乡的一切皆慢慢远离了我的视线。现在我有机会再次走近故乡,可我的心却失去了它应有的归依。北方不是我的故土,而南方呢?那原本属于我的世界如今却已变得如此生疏,难怪作者说“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找不到自我真正归属感的世界,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么?不过这还只是作品所表达的表层意蕴,真正让我感到无可归依的还有更深沉的原因。
二
进入小说的主体部分,故事的真正主人公出场了,他就是当年我在这里做教员时的同事吕纬甫。我来此地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想会会几个旧友,这其中想必也包括吕维甫吧。现在他来了,我应该感到高兴和激动才是啊。可是此次故人重逢带给我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东西。小说先是给了吕纬甫一个特写:
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很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
这段肖像描写先向我们透露出些许关于吕纬甫的个人讯息。首先,他的精神状态呈现出和以前不太一样的东西了:沉静,或者不如说是颓唐。这一切都表现在他那双曾经经常发出射人的光芒的眼睛,现在却变得失去精采了。在一番毫无意义的推让和客套之后,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坐下来交谈了。吕纬甫先是以一个苍蝇的譬喻揶揄自己现在的生命状态: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形象生动的譬喻使我们对吕维甫的颓唐心境有了进一步了解。于是,当我问及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做什么的时候,他赶紧声明: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之前他在说起自己这些年所作的事情时,也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看来,无聊已经成了解读吕纬甫现状的一个关键词。那么是怎样两件无聊事呢?作者花费很大的篇幅给我们讲述的就是这样两件无聊事。第一件:为早逝的幼弟迁葬;第二件:送剪绒花给一个船户的女儿——阿顺。
这两件事情都是母亲托吕维甫给办的,同时却也是他自己甘心情愿做的。先来看迁坟,小说中写到:
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
迁坟一事,吕纬甫最初无疑是充满期待的。尤其当他说到“掘开来”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希奇。掘坟的举动在一般人看来是骇人的,然而吕维甫于此却情有独钟。可见,此次掘坟对吕维甫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和价值。然而吕纬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引人注意的是这里所提到的细节。吕维甫先是渴望找到他的小兄弟的一点遗骸,当这个愿望落空之后,他又退一步地想得到任何一点可以证明他小兄弟存在过的印迹——哪怕只是一缕头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坟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虚空!这的确让有所期待的吕纬甫失望了,甚至也让我,以及所有读者都感到了意外。想想:一个曾经和他亲睦的小兄弟,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个事实带给吕维甫的除了心灵的失落,更主要的还是对人生的虚无感的又一次真实体验。那么接下来他还有必要继续迁这个坟吗?小说接着写到: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的坟旁埋掉了。
可见,明知道这次迁坟只能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行为,吕维甫却不仅做了,而且还做得相当投入。他琐细地讲到如何把装着泥土的新棺材埋到他父亲坟旁,又讲到如何又花了大半天时间用砖来砌好它,这时他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是一种满足,因为终于可以给母亲和自己一个像样的交待了。这是他最真实的情感。可见,做这件事时的吕维甫和以前高喊革命大道理的他已经判若两人。然而,当他忽然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还有一个我的时候,他的语气马上就变得犹疑起来: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大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
他的态度前后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这还要从吕纬甫的过去说起。吕纬甫和我都曾经是五四运动的热情拥护者,那时的我们都把激烈的反传统视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这个所谓的传统中就包含了儒家思想所倡导的孝道人伦。而今,当吕纬甫满怀深情地叙述完自己为幼弟完成了迁坟仪式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这件事和那个曾经连日畅谈革命大道理,亲自跑去城隍庙拔掉神像胡子的“战士身份”的自己是多么的不一致。而他现在所躬行的正是先前自己所憎恶的。更为凑巧的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位故人恰好见证了自己这一巨大转变,这一发现立刻让他陷入了尴尬的处境。此时在吕纬甫心里激烈抗辩的其实有两种声音:一种认为他所做的迁坟这件事很值得,而且他完成得也很好;而另一种声音则是,他完全背离了自己先前的理想,只能算一种精神的堕落。而在我这个昔日盟友面前,后一种声音显然压倒了前者。所以他连忙为自己贴上了 “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标签,以此来掩盖他的真实情感。但是吕维甫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吗?
小说写吕纬甫命令掘开坟墓的那一刹那的感觉:“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其实对于坟这一特殊意象,也有值得我们关注之处。读过鲁迅先生的很多作品,我们会逐渐意识到“坟”这个字眼所代表的并不是令人恐惧或厌恶这类情感,相反,鲁迅先生于它似乎还很有一种偏爱的味道。他的第一本杂文集命名为《坟》,而他本人最喜欢的照片也是自己题写的“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他在《写在〈坟〉的后面》一文中更是直接写到:
这不过是我的生命中的一点陈迹。……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的用去了,……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
……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
这两段文字告诉我们:取名为《坟》并不是要把它埋葬掉、忘掉的意思,而是表达了鲁迅先生对已逝去的过往的深情眷顾和无限追怀。结合上述文字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吕纬甫会把这次“掘坟”视为生命中的一个壮举了,这里面其实包含了他对于已逝去生命的浓浓爱意。看起来吕维甫是在掘小兄弟的坟,而实际上,他也是在掘自己心里的坟:这个坟里埋藏的他所珍爱的有关过去的记忆。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当他打开这座坟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所有。这种虚空的心理和鲁迅先生一再提起的空虚、虚空这些字眼何其相似,单凭这一点我们也不难感知吕维甫身上有某种特殊的 “鲁迅气质”。
那么吕维甫到底怎样看待迁坟这件事呢?假如没有文中我的存在忽然打断吕维甫对他所做这件事的深情回顾的话,相信所有读者都会被这个充满人情味的故事所深深打动。正如吴晓东在《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一文中所指出,“关注吕纬甫讲的故事本身,就会感到这其实是两个十分感人的故事,有一种深情,有一种人情味,笼罩着感伤的怀旧情绪。”他甚至大胆指出:《在酒楼上》有可能是鲁迅最个人化的一篇小说,吕维甫所做的两件事可能是鲁迅所真正激赏的带有鲜明鲁迅特征的事情。在吕维甫的身上,我们是不难捕捉到先生自己的身影的。后来,从相关资料中我们也了解到,迁坟一事乃是鲁迅先生亲历的,他的小弟椿寿的确是死于四岁时的一场疾病,而他母亲一生都十分怀念这个早夭的孩子。
三
小说还有一个故事别有意味儿。它讲的是吕纬甫受母亲之托,给当年曾是他邻居的一个船户的女儿送去一朵剪绒花。这件事虽然是母亲托他去做的,他却也很乐意去完成。为什么呢?小说在这个问题上交代得很隐晦,它只是提起一件往事:当年我曾去顺姑家吃过一回荞麦面,那时的阿顺还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子,虽然不算美女,但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还是很吸引人的。小说特意写到她的眼睛: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那天顺姑给我和她父亲一人调了一碗荞麦粉吃。我要的是一小碗,可这一小碗已经足够我吃上一天了。而且这东西实在是不可口,只是非常的甜。我本想不吃了,可无意中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这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尽管这碗荞麦粉让我实在难以下咽,可我为了不扫她的兴,还是强迫自己放开喉咙灌了下去。之后我看见顺姑过来收空碗时忍着的得意的笑容,我也就为自己的这种牺牲感到安慰了。这段文字写得非常含蓄和耐人寻味,它以细腻纯真的文字轻轻触碰到两个青年男女之间那种欲说还休的感情,其实这还不是那种可以谓为爱情的美好情愫,这在鲁迅先生的作品中实在是难得一见。这段文字给人留下了的印象几乎是纯美的,它好似一壶清淡却让人回味无穷的花雕一样,让人一唱三叹。平常,我们总是被鲁迅先生那匕首样的文字、解剖刀似的面孔所震慑,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有着温婉情怀却同样真实的鲁迅,这无疑值得我们倍加珍视。
可当我专程在济南城里买了两朵剪绒花来送给她时,阿顺却早已离开这个无爱的世界了。最终我只能把那两朵花托隔壁的阿婆赠给了顺姑的那个鬼样的妹妹阿昭。
在迁坟和送花这两件事我都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可是我却已经预备好一套说辞去骗一骗母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她也感到失望。从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交待上我们就能捕捉到吕纬甫内心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这点和鲁迅先生对待自己母亲的态度又是何其相似。众所周知,鲁迅先生为了不违拗母亲的意愿,与朱安女士结为夫妻。而且,为了给母亲一点安慰(事实上却是直接造成了另一个人的终身不幸),终身没有离弃自己的发妻。这种行为和鲁迅先生作为反传统的精神界战士的身份是多么的不协调。可是鲁迅先生这样做了,而且终生受到这种无爱的婚姻和对对方的负疚心理的双重折磨。从这一个角度来看吕维甫的行为就很容易理解了。
吕纬甫在叙述完自己送花的过程之后,随即给自己的一个评语却是这样的: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可见,吕纬甫对自己的现状并不满意,他一再重申自己只是在敷衍地过活是因为他知道那个曾经对生活充满理想并且努力去改变环境的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责,然而更多的却是对生活的无奈。
现在回过头来我们可以再想想:吕纬甫对自己所做的迁坟和送花儿这两件事到底持怎样的态度?如果真的如他后来所说的只是些无聊事的话,那他为什么在做这些事情时,即使明显感觉失败了也还要坚持做下去。这是否流露出他的某种真实心迹:他之所以坚持完成这两件事情,并不真是出于敷衍,而是以十分认真和虔诚的态度去做的。只是这些行为都正好合乎了儒家所宣扬的“入则孝,出则悌”的做人原则,所以在我这样一个昔日战友面前,吕维甫无疑是感到心虚的,他所极力想要隐藏的正是自己内心深处对传统孝道人伦情感的某种无法摆脱的认同和归宿感。而这,也正是身处传统的无所不在包围之中的鲁迅这一代人内心最大隐痛。他们一方面要对旧传统作出根本弃绝的姿态以唤醒大家,而另一方面,他们的骨子里却很难割舍对传统的真正眷顾,这种理智与情感的相互分离正是造成这一代人身心俱疲的根本原因。再来看那段独白文字时,我们对其中之深意才更有体味。这种无所归依的感觉其实不仅指向了现实层面,而是更多的延伸到了精神层面。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两端的鲁迅先生内心无所归依的苦闷在此有了更多的表露。
在这篇小说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我看似模棱的立场背后,藏匿的却是我对传统人伦情感的深情眷顾,虽然这一切都已被作者小心的包藏起来,甚至是以一种决绝的态度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小说的结尾就是这样写的:
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2007-7-19修改毕
无法藏匿的深情——《在酒楼上》的感情依归
本帖于 2007-08-02 05:50:56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