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围城汇校本》,试谈《围城》的改动
《围城》初刊于《文艺复兴》第一卷第二期至第二卷第六期(1946年2月25日──1947年1月1日,是为初刊本;上海晨光公司于1947年6月初版单行本,1948年9月再版,1949年3月第三版。晨光单行初版之1949年3月第三次印刷为初版本;1980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并于1981、1982、1985年连印三次,1985年8月第4次印刷本为定本。(因为后来1992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二版并无改动。)
初版本
初版本在初刊本的基础上有不少删减、增补与修改,定本之于前二者也有不少改动。如龚明德先生所言:“修改总计三千余处,涉及内容变动一千余处。”有研究者概括两次大改各自的特点:“对初刊的修改,多所痛删,对晨光初版的修改全然是精磨细琢。”仓惶试就初版、定本中与内容有关的变动,分析两次修改中删减、增补、修改的特点。
初版删减。初版本之于初刊本,确如研究者所言“多所痛删”,有的甚至是成段的删除;而另一面增补和修改之处着实也大有可观。初版本对初刊本的删除多集中于小说的1-4章。删减的内容之一为较露的关于“肉”的描写,也是此次删改的重点。如初版删去了写鲍小姐的相关文字,“有识见的男人做了这种相貌的女人的丈夫,定要强她带上外国古代的‘贞洁带’(cingula castitatis),穿上中国古代的‘穷裤’,把她锁在高墙深屋的铁笼子里,雄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又如删掉写鲍小姐“压根儿就是块肉,西门庆夸奖潘金莲或者法国名画家赛尚(Cezanne)品题模特儿所谓:‘好一块肥肉’(Cette belle vinande),”;又如“鲍小姐纤腰一束,后身有极丰厚的天生皮肉坐垫”。《围城》发表后,就有评论者就直露的肉的描写,发出责难。删改后,相关的描写确实洁净不少,但是初刊本中,由类似描写所显露出的“生命的热气与热力”确也为之减少。
删减之二为装饰性的描写、叙述。钱钟书的散文叙述有巴洛克之风,具有高度的装饰性,这样的叙述特点无疑带入《围城》中。叙述者或者如小孩子沉溺于游戏一般地流连于幽默的制造,或者以某个话题为契机,通过联想叙述,在小说中蕴藏丰富的知识,作者的学者气质尽显。而这一创作特点却被当作结构松散之弊受到批评,作者在初版修改中就这种“装饰性”叙述文风做了删减。对于前者,作者删掉了不少幽默的叙述。如初刊本中“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墨,不好再讲。心里想:‘你不是朱古力,你是乌铡鱼,会这样含墨喷人!’”又如删掉了鸿渐和唐小姐谈话中,“背诵刘梦得陋室铭开头几句,把‘谈笑有鸿儒’改称‘谈笑有鸿渐’,得意地大笑。”对于后者,作者删除了一些叙述中的枝蔓,如方鸿渐回乡后那一场关于鸦片与梅毒的演讲,其中涉及到外国民俗、文学、历史等知识,又如由买办女儿张小姐所看书的名字引起的枝蔓叙述。幽默与睿智是《围城》的语言特点,《围城》又是一部学者小说。如茅国权在《围城》英译本导言中所说:“全书,特别是第一部分涉及了中国文学、西方文学、哲学、逻辑学、风俗、法律、教育体制和外语、女权运动等领域。”对部分幽默与知识性兼备的叙述、描写的删减,无论之于作者还是读者都可谓是“痛删”了。
删减之三为小说叙述进程中的枝蔓。这种枝蔓不同于前一类型的装饰性、知识性,而是表现为补叙与追叙,当然补叙、追叙不能成为被删的理由,作者所删之处是与小说中无足轻重人物相关的文字。如对“我你她”小姐后来的交代,对董斜川之父以及庸医的补叙。就文字本身而言无疑是值得珍视的,但就小说的写作来说,有删的理由。
删减之四是本着简洁、含蓄的目的,割弃一些较冗较透的叙述描写。如写对方鸿渐写给苏小姐恭维其诗作的信的部分内容,又如对与唐小姐有关的文字做出的删改。
如果借用论古代诗词的说法,《围城》无疑是有句有篇。幽默中透出睿智;一些意象、比喻虽说刻薄,却也是独特、有力的,显示了对于世事、人生的透彻与全面的把握;学者小说的特点无疑也增加了阅读的信息量。当然初版中有的删减确实使小说洁化、简化,避免了一些过于枝蔓的描写和叙述,但有些删减却无疑是令人遗憾的。比如方鸿渐关于“明天”的说法:“明天?世界上没有明天。‘明天’是日历本撒的谎,别相信它。只有今天是真的。”这里对明天的感慨,无疑为我们理解方鸿渐的思想有帮助,并表达了对于时间的理解。又从叙述角度而言,《围城》中有鸿渐的叙述视角与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的视角,两种叙述角度交替运用,通过前者,读者同情一步步趋向一无所有的鸿渐,通过后者又清晰地看出鸿渐乃至其他小说人物尴尬的处境。《围城》在根本上是反浪漫的,带给读者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与主人公情感同步的起伏。如初刊本中“方鸿渐看著发呆,觉得自己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仿佛猪八戒在银角大王处瞧见自己长嘴大耳朵的‘影神图’的感觉。”初版本删掉了“,仿佛猪八戒在银角大王处瞧见自己长嘴大耳朵的“影神图”的感觉。”初版本中,后半部分的滑稽戏谑消解前部分的同情,保持客观的视角。当在初版中删掉了后部分,一方面可以将后部分的近乎油滑与前半部分氛围的不协调视为应予删去的原因;一方面从反浪漫的角度而言,又可引为憾事。
初版增补。初版本之于初刊本,其增补主要集中于第6、7章,即在三闾大学期间。增补之一表现在装饰性的增补,在比喻中透出作者的幽默与从容,使所要表现的事物更加形象化。如形容去三闾大学途中拥挤的车辆中人与人的互相拥挤,“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抖向傍人的身体里硬嵌。”又如形容鸿渐的心理:“心里一阵嫉妒,像火山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
增补之二表现在成段文字的添加。增补情节叙述,体现出作者对人情物理的洞明。如赵辛楣对方鸿渐说,来三闾大学有上当的感觉,下学期一定不干了,随后增补了一大段关于社会政治契约的谈论,而对于这个问题二者的不同看法,又显示出了二者性格的分歧;增补对一些事情的形象看法,独特的意象的创作显示出对人生把握的轻捷与睿智。如关于汪处厚的离官:“做官的人截筋斗,宛如猫从高处吊下来,总能四脚著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著。而且”。又如用上树的猴子露出红屁股来比喻高松年。
增补还有出于从文从字顺的需要,以及对初刊本疏漏处的订正。
初版修改。初版本在初刊本基础上的修改分布较均匀。修改有出于调顺语句的原因,如“隐笑弯着孙小姐的眼睛”初版本为“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有追求更形象的表达的原因,如鸿渐在轮船上,“没机会对鲍小姐讲句体己话”改为“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在去三闾的路上,少量的进食只能使“使饿长存”初版为“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有追求简练表达的原因,如初刊“远行冒险的蚤虱依依不舍地一路陪著”初版为“远行冒险的蚤虱一路陪著他们”,定本“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又如说李梅亭“像达文西(Lionardo da Vinci)一样,只恨舌头的肌肉太少,经不起剧烈运动。”初版为“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像达文西(Lionardo da Vinci)一样,只恨舌头的肌肉太少,经不起那么多的运动。”,定本为“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一次次地简洁化。
初版修改中,最值得重视的无疑是钱钟书的春秋笔法的运用。如写外国哲学家在收到褚慎明的恭维信后,将初刊本中的“不用说高兴得跟疯子一样”改为“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了哲学”。又如将李梅亭开设的课程从“秦汉社会风俗史”改为“先秦小说史”。在不动声色中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总体说来,初版之于初刊不仅只是痛删,也有慷慨的增补,以及精妙的修改。增、删都是大手笔。
定本
定本的变动原因,无论是增或是删,大体也都不出于前一次变动的原因,不过不再有初版那样大的改动,却实在是一次精磨细琢。
就删减而言,定本在初版的基础上的删减也涉及到外文、典故、比喻等,如果说初版中对较露的肉的描写的删减是为了更洁净的目的,那么定本中将船上的人背后谈论鲍小姐,觉得这样“心里舒服些”删去,则更多是追求含蓄、简洁;其二是对繁复的修饰性联想叙述的删减。定本中删掉写哲学家历来少有婚姻幸福者,简化了所引典故,删去“,把脏水浇在丈夫头上,压理斯多德的情妇把他但马骑,叫他裸体在地上爬,还给他吃鞭子,奥理立斯(Marcus Aurelius)的太太偷人”。又如方鸿渐到报馆那一处,删掉“他虽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话:‘求事道人家去,上下的楼梯级特别硬,’而”,也是出于简洁的目的;不论幽默的深处是轻松的或是沉重的,其文笔需是从容、轻捷的,定本中删去了几处稍嫌不甚自然之处,比如方鸿渐当听到别人说他是什么派别的时候,“仿佛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说的螃蟹,被生物学家分派入介壳类(Crustaeea)要舞螯抗议说:‘我只是我,大丈夫独来独往,不属于任何类。’”单看此句无疑是不错的,但就上下文来看,却是有些不自然,有点为幽默而幽默了。以及孙柔嘉听到弟媳们背后说她坏话的感言,“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审问一生的罪恶,就有个自辩的准备了。”又如定本删去三闾大学施行改革后,教师与学生共同享用厕所的谑言:“洋人所谓皇帝陛下都玉趾亲临,派不得代表的(Ou les ne peuvent aller qu’en personne)。”《围城》的不少讽刺是尖刻、刻薄的,那原本也是针对可笑可恨之人而写,但有些地方的尖刻却有点过头了,如定本中删去对刘太太夸奖自己的孩子的评议:“做‘殇儿墓志’似的”。
定本增补。外语注释的大量增补是定本的显著之处,顾及到了《围城》更多的受众。定本的增补在内容上不再有成段的添加,细微处的补加具有含蓄的讽刺的特点,如写三闾大学施行导师制,增补“;校长因公事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权利”二字一本正经的可笑;又如范小姐郑重其事的摘抄的警句,都让解其中滋味的人忍俊不禁。
定本的修改较之增、删而言,占有更重的分量。定本的修改也是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的:其一,追求形象生动的表达,如形容花生米,定本改“几粒还潮”为“几颗疲乏的”;写生气“脸全部发红快得”定本改为“脸爆炸似发红,又”;其二,比喻更贴切,合情理,如“富人瞧不起穷人――不,穷人瞧不起富人,”定本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其三追求简洁,将初版的 “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像达文西(Lionardo da Vinci)一样,只恨舌头的肌肉太少,经不起那么多的运动。”,定本为“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定本修改中,大部分是针对文字的重新排列组合,保持已有的意象、比喻,理顺文字,使表达更自然、舒展,这一工程可谓真正的“精磨细琢”。如写孙柔嘉处,“,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定本为“年轻时的纤细腰肢,不至于吞下一粒奎宁丸肚子”;在去三闾大学的路上,在一家餐馆里的遭遇中的描写,“会把这肥肉看消瘦了”定本为“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远远地向这条蛆尖嘴”定本为“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
定本之于初版本的变动,不仅在正文,定本的序也删去了一段。现摘录于此:“承郑西谛李健吾两先生允许这本书占去《文艺复兴》里许多篇幅,承赵家璧先生要去在‘晨光文学丛书’里单行,并此志谢。好朋友像柯灵,唐弢,吴组缃,卞之琳几位先生的奖朂,以及读者的通信,批评者的谴责,都使我感愧。我渐渐明白,在艺术创作里,‘柏拉图式理想’真有其事。悬拟这本书该怎样写,而才力不副,写出来并不符合理想。理想不仅是个引诱,并且是个讽刺。在未做以前,它是美丽的对象;在做成以后,它变的惨酷的对照。”这段文字大概提到了《围城》初刊后的遭遇,以及作者对《围城》的看法,或许是自谦,或许是表达了他的文学观,钱钟书确实对《围城》一直不甚满意,或许从这段文字中也可以感到钱钟书两次改动的心理动因吧。
初版本与定本两次的改动,无疑使《围城》趋向简洁,在结构语言上都更趋完美。每次的增、删、改,仿佛都有其可以理解的原因,或说是为了增添作品的精致美,使作品丰富;或是为了艺术整体美的割爱;或是使行文更流畅自然更合乎逻辑。但我并不觉得从初刊本到初版本再到定本的修改,是一条必然的、直线的道路,尤其是删去的部分内容,对于我而言,确实有切肤之痛。
看《围城汇校本》,试谈《围城》的改动
本帖于 2007-05-23 20:01:4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开心豆豆 编辑
所有跟帖:
•
回复:看《围城汇校本》,钱钟书特有的: 犀利的 幽默, 独到的睿智
-开心豆豆-
♀
(0 bytes)
()
05/21/2007 postreply
20: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