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之家的朋友们除了在下之外个个都是熟读诗书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姝),不过在下斗胆问诸位一个问题:你们对所读的书理解得怎样?对于同一本书恐怕不见得人人理解相同,特别是形象思维的文学艺术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时会和作者原意大相径庭。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五柳先生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在下以为这种读书态度并不错,甚至还值得推崇。在下小时候背古文和诗词是甚不求解,现在稍有进步,读书时是不甚求解,很少有不求甚解的境界,更不用说求甚解的时候,所以还要继续努力。
有些的不同理解是由印刷原因引起的。著名的例子是《战国策 赵策四》‘触龙说赵太后’,以前龙字作讋 (上龙下言 读音哲),两千多年读《战国策》几乎都是这样读的,清朝乾嘉学派的王念孙考据了《汉书》和《太平御览》后指出这是因为文中唯一提到人名的一句话‘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印刷排版(竖排)时把龙言两个字挤在一起造成的误解。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帛书《战国策》龙言两个字是分开的,证实了王念孙的考证是对的。王念孙那一帮乾嘉学派搞考据的是一帮好读书而求甚解的人,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至少在研究小学的范围里还是深受其影响的。胡适那句名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后半句就是强调考证,不过前半句好像有点儿随心所欲。
有些的不同理解是由所依据的版本不同引起的。汉代经学家研究《尚书》的分为今文和古文两派,争论得不可开交。今文派是依据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幸存者汉文帝时已经九十多岁的伏生传下来的版本,古文派则是依据汉武帝末年鲁共王拆了孔子故宅扩建宫室,从墙壁中找到一部蝌蚪文写成的,后由孔安国译成隶书的《尚书》版本。除了有些字句不同以外,后者还比前者足足多了二十五篇文章。
对经典著作理解不同如果仅仅限于学术争论,那不过是书生之见,影响不大,如果付诸实践,甚至可以改变人类历史。马克思逝世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不同,工人运动分裂成共产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两派,分别有第三国际和第二国际。不同的理解导致不同的信仰,形成不同的国家政权。一直延续到现今世界。书友们可以分别以中国和北欧国家为典型,比较不同执政和治国理念,就能体会阅读理解的不同对世界有多大的影响。
最令人害怕的是有意曲解,用以罗织罪名,诬陷好人,剪除异己。清雍正四年查嗣庭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中第二题是“ 维民所止”。“维民所止”语出《诗经 商颂 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译成现代汉语是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止在这里应是居住、栖息的意思)。有人打小报告说查嗣庭大逆不道,维止两字是砍了雍正的头,于是龙颜大怒把查嗣庭全家都抓了起来,结果查嗣庭父子都死在狱中,查嗣庭死后还惨遭戮尸。同时连累了哥哥查嗣琏(慎行),七十五岁高龄被流放,还好第二年被赦回,也没有被夷三族,不然就没有现在的金大侠了。清朝的文字狱是非常厉害的,皇帝们绝没有现今清宫戏中那末开明,所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郑板桥在他的《沁园春》中写道“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无独有偶,一百多年后历史重演。邓拓在《燕山夜话》中写到太阳也有黑子,于是恶毒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罪名坐实,三反分子跑不掉。田汉在《关汉卿》中脍炙人口的‘蝶双飞’一曲:“.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珠帘卷处人愁绝。念我汉卿,读诗书,破万册,写杂剧,过半百,都只为一曲《窦娥冤》,俺与你双沥苌弘血;差胜孤月自圆缺,孤灯自明灭;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哪有那泪似寒波咽!提什麽黄泉无店宿忠魂,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待来年遍地杜鹃花,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于是死不悔改恶毒攻击新社会罪名坐实,再加上是曾经攻击过鲁迅的四条汉子之一,老账新账一起算,自然是黑帮分子一个。结果两个大才子,一个以自杀谢‘罪’,另一个则瘐毙狱中。
上述话题太沉重了,还是轻松一点,谈谈对文艺作品的理解吧。先说小说,对于《红楼梦》鲁迅先生说过:“一本红楼梦,单就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毛老爷子是把红楼梦作为政治小说和社会小说来看的,诸位,你们呢?不过总的说来小说较少引起别解或误解(某人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则另当别论)。
作诗则要求含蓄而忌直白,因此诗人广泛使用比和兴的表现手法。但是时过境迁,他人特别是后人对于作者的情况不甚了了,因此读诗最容易理解不同,争论不休。有些情况简直是有意歪曲原意,借以达到自己某些目的。孔夫子实际上是个十分宽容的人,说过‘食色性也’这样豁达的话,《诗经》中就收入不少爱情诗。一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老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至圣先师的形象,就在那里胡乱解释起来,说‘关雎’乐而不淫,歌颂后妃之德云云,真是一派胡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流毒几千年。爱情是诗词一大主题,人们也特别愿意按爱情来理解诗人本意,殊不知这往往会导致极大的误解。比如欧阳修有一首《南歌子 闺情》: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历来公认这是一首描写新婚夫妇生活的好词。上半阙的最后一句出自唐朝诗人朱庆余的是《闺意上涨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从字面上看朱庆余的诗确实是写新婚夫妇说悄悄话的妮娓风情,文忠公引述很恰当,仔细考察一下朱庆余写这首诗的背景就会发现欧阳先生搞错了。原来唐朝应试进士流行公开走后门,不过这个后门需要真才实学。通常应试者事先献诗给高官或名人,称之为暖卷,凭借自己的才学打动高官或名人,经过他们举荐就容易中进士。张籍当时官居水部员外郎,副司局长级的干部,官并不大名气却很大,朱庆余要参加进士考试就来走他的后门,所以这首诗也题作《近试上张水部》。朱庆余在这首诗中自比为新妇,把张籍比作夫婿,把试官们比作舅姑,这首诗后三句就是说将要参加考试了,请您看看我的水平还可以吧。奇怪的是欧阳修名列唐宋八大家,诗词修养也很高,又是《新唐书》的主要编撰者,对唐朝的典故很熟悉,不会不知道暖卷的事情,居然会把朱庆余这首诗真的作为闺意理解。是不是欧阳修这阕《南歌子》另有深意?读书求甚解真难呀!
还是这位張籍,他有一首千古传颂的乐府诗《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对比一下汉乐府两首最著名的长诗之一《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绡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怒怨,但坐看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结白皙,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从‘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这一句以下两首诗有十分相似之处。在字面上,這两首诗都是写男性第三者勾引妇女而被拒绝的故事,《陌上桑》中的罗敷直截了当地回绝了色狼使君;《节妇吟》中的节妇开始好像对登徒子有点意思,最终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看起来《节妇吟》是一首哀怨淒美地写男女感情的詩,其中的名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現在也常被人引用。但是张籍這首詩的实际用意并不是写节妇,而是以节妇托情婉言拒绝淄青节度使李師道的羅致徵聘。李師道反复叛唐,是當時最為跋扈的一個藩鎮,但非常仰慕張籍的學識,很想他來為自己效命。張籍雖是窮官,却淡泊名利,更不願與亂臣為伍。張籍不便正面拒絕李師道的徵聘,所以寫了《节妇吟》寄給了李師道,李師道读懂了张籍的诗,又看到张籍远在长安,无法强行绑架,也只好就此作罷。幸亏李师道是一个大坏蛋,这段历史不至于湮灭,后人总算没有误解张籍的本意。
因诗意完全被异化而最受冤枉的是南宋高僧士珪禅师。到过浙江温州的人都知道温州有个著名景点:江心寺。江心寺建于宋高宗绍兴年间,宋高宗赐名龙翔兴庆寺(江心寺不过是它的俗名),第二代住持士珪禅师有一句著名偈诗: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从字面上看这是一句情诗,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确实成为比喻男女感情的成语,于是士珪禅师在一些人眼中就是一个花和尚。实际上《续高僧录》中记载的这一首偈诗的全文是:‘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不见,见不能及。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这里以落花喻眼见(色),以流水喻真心(空),士珪禅师说的是禅理,与男女情事毫不相干。
最有喜剧色彩的误解是把一首打假歌变成一阕爱情曲。著名歌词作家阎肃在1992年写了一首歌叫《借我一双慧眼》,大家唱着唱着嫌麻烦,干脆就用第一句的歌词代替,于是歌名就成了《雾里看花》了,歌词全文是: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烦恼最是无情夜,
笑语难道说就是亲热?
温存不见得就是体贴。
你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哪一句是情丝儿凝结。
哦,借我一双慧眼吧,
让我把这纷纷扰扰
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这首歌流传开来不久,就有人和阎肃的儿子开玩笑说:“你们家老爷子真行啊,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写出如此缠绵的歌,是不是没事儿,在下雨天儿老跑到公园里‘雾里看花’啊?”。儿子回家告诉老爸,阎肃心想:坏了,我就算是真有这份儿心,也没这个胆儿啊,连忙出来解释。那是中央台为搞一台纪念《商标法》颁布10周年的晚会,请阎肃策划,其中有个片段是打假的,要写一首打假歌。阎肃想,直接写太麻烦了,那时假冒商品最多的是化肥,农药等,但总不能写“化肥是假的,农药是假的,皮鞋是真的”吧,想来想去,突然想到川剧《白蛇传》中韦驮踢“慧眼”的情节,灵感一闪,“识别真假也得有慧眼啊”,于是“借我一双慧眼吧,把这纷扰看个清楚……”就顺应而出了。经他这末一解释,再来看歌词是像在打假。但是现在能有多少人会把这首歌当作一首“打假歌”呢?阎肃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也有人利用各人对诗意的不同理解掩盖自己写诗的意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他写了许多无题诗,让后人为猜测他的真实意图而煞费苦心。以前的研究偏重于他所处的政治环境。当时朝廷牛(僧儒)李(德裕)党争闹得不可开交,李商隐和双方都有很深的渊源,结果把双方都得罪了。近来则更多注意他的感情世界,原来他的小姨子是他的情人,尽管唐朝的社会风气对此不大在乎,但碍于贤惠的妻子和亲姐姐,两人感情深而又不敢公开,于是李商隐就用无题诗寄托自己的感情。现已证实至少‘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首诗是献给这位女子的,因为她就住在画楼西畔桂堂东。现在对李商隐无题诗众说纷纭,这都是因为当年他利用诗意的异化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所致。此风在二十世纪越演越烈,于是出现意识流,朦胧诗这种令人似懂非懂的东西,还波及到绘画,雕塑等等方面的作品。作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创作意图,读者也可以随便从什麽角度欣赏,于是皆大欢喜。
理解的不同可以把高僧当成花和尚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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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剑果酱了, 俺读书尤其深度不够, 完全凭兴趣, 这辈子大概没办法啦..
-开心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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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5/2007 postreply
19:3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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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立马看,马上想说,花和尚/高僧,那尼姑和花姑娘呢?
-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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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2007 postreply
00: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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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登过泰山吗?哪里有一个尼姑和花姑娘的故事,要听下次讲。
-龙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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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2007 postreply
08: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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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理解,因时因地因人各有不同,频律相近,便是知音。呵呵。:-)
-姑娘爱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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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2007 postreply
16:5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