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中原》 二 送君千里 感慨陽謀

来源: 野爺 2020-07-21 10:42:0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5961 bytes)

第二章 送君千里 感慨陽謀

 

樊槐隨著眾人眼光回頭張望,只見剛進來了幾個客人,卻是兩個外地的官吏,捕頭打扮,帶著個銬著木枷鎖的高大黑衣囚犯,顯然是路經堰口要將人犯押往他處。

有些蹊蹺的是,這人犯戴的枷鎖並不是一般的方木板,中間一個圓孔,頸子夾在其中便算了事,而是作工極爲講究的罕見之物。它本身並非幾塊長木條胡亂拼成,而是整塊的紅木,雕成錦鯉的模樣,也比平常枷鎖來得小巧,且漆上紅漆與金邊,四角處鑲著精雕銅片,更有兩個小孔讓雙手伸出,不似一般粗製枷鎖並無手孔,而是將犯人雙手另以鐵鏈繫住。這囚犯如此排場,使不少客人側目而視,紛紛議論開來。

兩個捕頭一個矮壯,留著黑鬚,另一個高瘦些,額上老大一塊新傷疤。兩人也不與旁的客人搭話,扯開一把椅子先請犯人坐下,自己再卸下行囊,面對面坐定,留著黑鬚的朝著早已等在一旁的小二上下打量一回,問道:「這是什麽地頭?」 

小二哈著腰道;「回官爺的話,此處是堰口,再往東去二十里地便是壽春。」

兩個捕頭鬆了口氣,黑鬚的點點頭道:「好,給打些黃酒,切兩斤熟牛肉。」

小二欠著身,回道:「不敢囘二位爺的話,這牛肉可沒有。時局不靖,何時有説不準。倒是有些前些天此地獵戶打來的黑獐,黃羊之類,卻不知山鄉野味可稱得客官的意?」

額頭一道疤的靜靜的不出聲,似乎在擔著心事,黑鬚的擺擺手道:「也行,原本也沒巴望著牛肉,就切些獐肉來,也將就著下酒。」

小二轉身囘厨房招呼,兩個捕頭四顧看了看一旁好奇巴著眼觀望的客人,眼神倏的轉凜,人們便都識相的轉過頭去,不敢再看。樊槐卻不理會,仍是大剌剌盯著三個外地人,他是本地的長老耆宿,衣著氣派自然也與旁人有別。兩個差役眼尖,畢竟是吃公門飯的,識人的本領非常人可比,登時看出這氣勢不凡的老人必是本地望族,便都點頭為禮。

樊槐頷首回禮,他見識頗廣,再加上堰口一地自古好武,立時看出這黑鬚與額上有傷的兩個公人身形精壯,必然武藝不凡,對此他毫不在意,一雙眼倒是緊盯著那囚犯,只因他與常人大異其趣,個子極高,且膚色泛紅,一臉捲曲麻密斑白鬍鬚。

此時為西晉末年,中原北方多有漢胡雜處之地,在徐州地界不同族裔的胡人並不少見,何況樊槐盛年時行走江湖,於胡人早已見怪不怪,但這囚犯顯然並非匈奴或鮮卑人,他從未見過膚色如此泛紅之人。更怪異的是,這囚犯在上首坐著,兩個公人左右相陪,這主從之分已甚為明顯。而兩名公人侍候囚犯坐下,一舉一動,都恭敬非常,在在使樊槐訝異不已。

眼看有生人在場,樊槐便不急著談鄔堡之事,只與姚任奇隨意搭了幾句,便緩緩飲酒,琢磨這三人的來頭。黑鬚的見一旁客人不再瞪視,低聲向那犯人道:「像爺方才也聼見得,再往前半天路程便是壽春。如今不必再瞞著像爺,這交接之處便是壽春郡府。一時三刻便到,再忍得一忍,咱們的事便算完了。至於像爺與羯人的那番恩怨,可得仰賴爺自己照看著辦。」

姓像的人犯也不出聲,只將雙手漫不經心的往枷鎖上摸著,若有所思。過得一會,小二趕來端上酒肉,放下碗筷便退了開去。姓像的向退去的小二瞄了一眼,又轉頭看了看周遭的客人,緩聲説道:「這酒倒香,看不出這鄉間酒肆釀得這般上品。就只最後幾里路,煩勞二位將我雙手鬆開,赴死之前,暢快配著好酒吃上這頓黒獐肉。大丈夫束手縛腳,不能舉杯痛飲,大塊吃肉,辱没煞人!」

這姓像的聲如宏鍾,絲毫不忌諱旁人聽見。兩個捕頭先是左右顧看一番,那額頭帶疤的低聲回道:「像爺就別爲難小人了。上頭有規矩,清清楚楚吩咐下來,半分閃失可都不行。咱們就明著說吧,像爺雙手鬆了綁,若是真要閙起來,就算有十個張方我和成新,也制不住你。不如咱們就好好吃了這頓酒肉,什麽事也沒有。」

樊槐在一旁聽著,心想這未免言過其實。這姓像的囚犯雖高大,又怎能敵得過十個公門好手。

姓像的喝了口酒,依樣粗著嗓門道:「二位爺這一路八百里走來,老夫也沒給過麻煩。你兩個也關照得緊,從不多事,咱們彼此沒欠著誰。不如這麼著,我將話挑明了說,兩件事,一是兩位辦完了這事後便囘益州交差,那益州地面上仍是羌人勢盛,不是麼?若沒準州府給羌人拿下了,難道還會放過你們二位?」

兩個作公的緊捏著酒杯,目不轉睛看著這黑衣囚犯。姓像的也不急,徐徐接著道:「其二,兩位爺別説與我相處多日,在這之前也早聽過我像舒治的名號爲人,老夫可曾有説話不算數的時候?」

成新與張方互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那自稱像舒治道的高大犯人道:「這便是了,我今日便撂下這麼一句話,二位將我雙手解開,我絕不向你們動手便是。」

兩個捕頭一聲不響低著頭。好一會成新向張方道:「你來説吧。」

張方遲疑片刻,輕歎道:「像爺可得傳個話囘益州,好教那些羌人知道,咱倆可沒虧待過你,這一路上可是服侍得像爺穩穩當當的。」

像舒治頭一揚道:「這當然,咱們酒飯過後,討個筆紙,我寫個書信與你。今後無論發生何事,羌人部族絕不爲難二位。」

兩個作公的點了點頭,他倆素知這高頭大馬羌人極講信義,而之所以會遭此厄運給益州官府拿住,也是因爲當時守信赴約之故,成新立時回道:「行,這便鬆開像爺的手。若信不過你像舒治,這世上可也沒別的人信得過。」

説罷他拿出一銀樣鎖匙,往那鎖孔裏一轉,只聽噠的一聲,那手孔的機括登時彈開。像舒治將雙手自孔中拿出,放在自己膝上不停揉捏,嘆道:「前些時有位多年知交在戰陣上失了雙手,萬沒想到竟是這般難爲。唉,人説兄弟如手足,這比喻再恰當不過!」

 兩人見他雙手鬆了綁,一無異樣,還閑話家常,緊綳的心放下不少,便伴著他吃喝開來,旁若無人,隨著大碗的酒肉,聲音愈來愈大,店裏的其他客人見這官匪一桌氣氛融洽,也都自顧自吃喝喧鬧起來。

樊槐回想三人一番對話,卻難相信他們老遠自益州而來,這路途自必艱難。而兩個公人甘願扛者干係鬆開這人犯雙手,也讓他頗為感歎。聽這囚犯口音像是湘川地方,卻又不盡然。既然是姓向,難道終究是漢人?聽他聲音清朗雄健,一字一句徐徐而發,似乎是慣於向屬下發號施令之人,可真是條謎樣的漢子!

忽然砰的一聲響,那囚犯重重放下酒杯,高聲說道:「今日真是快意,萬未料到成了階下囚,卻可在此痛飲一場。我有個說大不小的事想請諸位鄉親作個見證。」

說著他朝四座客人一一望去,又向樊槐點頭為禮,朗聲接著道:「我像某向來不食言,說得出,做得到。蒙這兩位差爺信得過我,將這撈什子的手銬給打了開來,只因老夫許諾,絕不以這雙手傷他們一跟汗毛。我這話可得讓在座的都聽清楚了,就是要讓眾位知道我絕非背信之人!」

他這麼一說,滿堂的客人都停箸不語,轉頭怔望著,只聽那黑鬚差人成新安撫道:「像爺説的哪裏話?這點小事,打什麽緊?還麻煩不相干的人作見證。來來,咱們喝酒。」

姓像的大漢搖搖頭道;「那可不行,怎能讓人説我食言?我這杯酒敬了天地,以表我赤誠!」

説罷他將杯中餘酒盡數倒在桌面上,伸掌拍下,激得酒水四濺,接著嘴裏喃喃發聲念誦,聲雖輕微卻鏗鏘有力,語音絕不似中原話語,倒像是皮鼓急速擊打之聲。

事出突然,樊槐與一眾客人呆看著,不知這胡囚耍什麽花樣。兩個公人卻推著桌子飛快站起往後急退,去勢之快,將坐著的椅子往後直撞開去。

樊槐眼見兩個捕頭神色驚惶,齊齊伸手搭上腰刀把柄,不出一聲只顧盯著那大漢,老江湖的他立時明白有難以逆料的事將發生,卻看不出究竟是怎麽回事,他順手捉起丁康倚在桌旁的圓鍬,以應萬一,只聽那額上帶傷的張方道:「像爺,你這是… 説好的只是喝個酒,難道你説話不算數?」

黑衣囚犯並不理會,突然間坐在樊槐下首的丁康霍地一聲站起,二話不説,掄起座下可三人并坐的長板凳,高舉過頭,狠命向成新當頭砸去。成新見板凳夾著勁風飛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彎身避過,那板凳砸在後頭墻柱之上,發出一聲巨響,四散碎裂,連屋頂上的塵土也給這撞擊之力震了下來,散落滿桌滿地,沙沙有聲。

這時樊槐看出了兩件事,一是丁康力大無窮,大勝於平時。他雖是農家漢子,本就健壯,但方才那擲凳之力,絶非常人可為,直如一條狂奔水牛將板凳撞飛了開去。二是這黑鬚公人成新並非一般捕快,一個尋常送囚衙役如何有這般能耐躲過如烈風般飛來的長凳?

正駭異間,只見張方倏地提刀在手。這腰刀他一直繫在身旁,但樊槐也沒看清他是以等手法拔刀,刹時刀已在手中,他揚刀沉聲道:「怎地此地有埋伏?」 

成新搖頭回道:「只怕卻不是埋伏。」

滿座客人給這突來變故驚得呆了。樊槐望著丁康,腦子尚未轉過來,只吞吞吐吐叫道:「丁康!你… 你幹什麼… 」

這一向樸實達理農家漢一聲不出,拾起桌上的青銅酒壺便往成新劈臉扔去,同時和身撲向張方。成新側頭避過,那壼直飛入廚房,似乎砸中了做菜的鍋鐺,發出一聲巨響,裡頭忙著的伙計大聲嚷嚷起來。張方手起刀落,往撲來的丁康腦門當頭劈下,丁康的腦袋被這快刀加上自己飛身衝來之力登時豎劈成兩半,刀刃直没至頸骨下緣,幾乎没入胸膛。怪異的是他飛身衝來之力並未因腦門被砍而停住,身子依然往前衝了丈餘,張方也被逼得急退數步,丁康這才砰然跌落地面,而張方的厚背腰刀也卡在敵人頭廬之中,他力拔不出,發狠将丁康屍身往後踢得直翻開去,終得以順勢拔出腰刀。

這時兩個公人靠攏,眼觀八方,提防其他客人攻來,但奇事卻在意想不到之處發生,死去的丁康伸出雙手抓住張方的腿拼命拉扯,張方萬未料到腦袋裂成兩半之人居然能動手,意外加上驚駭,頓時幾乎跌了一跤,但他顯然久歷厮殺場面,立時回過神來,飛快揮刀平削,將丁康雙手斬斷。他大喝一聲,腰刀在手中筆直豎起,瞬間往下插入丁康胸口,再拔刀縱身往後躍上一張方桌,那雙斷手兀自孤零零抓在他腿上。

成新抄起原本倚在桌旁的朴刀,滴溜溜在手中一轉,霍霍有聲,他厲聲高叫道:「哪個再敢妄動!」

他圓睜銅鈴般大眼,横掃四方,一面瞅著在座眾人,一面躍向那姓像的囚犯,朴刀一轉,作勢欲劈,沈聲道;「像爺,這可對不住,你可得停手,收住這咒。否則我兄弟倆便在此將你交接與閻羅,壽春官府也不必去了!」

話猶未了,張方突然厲聲慘呼,只見他彎下腰去,狀極痛苦,一手抓住自己腿間,彷彿受了重傷。原來那丁康被削断了的一雙手仍牢牢抓著他的小腿,此時忽然施力緊箍,疼得他冷汗直冒。他拼勁想掰開那死屍手指,卻無以藉力,他又忙以腰刀亂刺,卻了無作用,他悶哼數聲,忽然咯地一聲悶響,張方腿骨給硬生生捏断,自桌上跌了下來。

成新見事已至此,歎了一聲,不再多說,掄朴刀横劈像舒治,怎知這囚徒聽得刀帶風響,竟連眼也不睜,依然口中唸咒不停,眼看朴刀就要削落他腦袋,突然他身形往右微微一傾,朴刀差失半寸,托地一聲斬上枷鎖。那枷鎖雖是堅硬紅木所製,又怎能敵住這朴刀一擊?登時從中裂開。

像舒治並不稍動,宛若没事一般,成新回刀急轉,旋身疾往囚犯右側横劈,只聽一聲怪叫,那店小二不知何時自厨房中衝了出來,手中捧著個碩大鍋鐺,和身便往那囚犯身旁撲去,成新的朴刀噹地一聲大響正中鍋鐺。這鍋鐺乃是酒肆店中所用,既大且重,朴刀如此往上硬擊,刀口如紙般捲了起來。

成新萬未料到此間另伏幫手,這時已明白像舒治可施咒術同時驅遣數名不相干之人。他心中驚駭萬分,張方已折一腿,只剩自己一人可戰,而這術士卻可盡情驅遣眾人對付自己,若要逃得一命,唯有擊殺這黑衣大漢一途。

他勉力定下心神,高舉手中朴刀,力貫雙臂,往像舒治心口直貫而去。這投擲朴刀一招乃是騎軍上陣時使的硬功夫,其中含有同歸於盡之意。這一擲他使盡生平之力,勢道極猛。朴刀剛出手,他向右横跨,拔出腰刀,自敵人左側撲上,取他左脇。

樊槐在成新擲刀之前也已看出像舒治定然是使邪術,眼看雙方戰得險惡,自己鄉親已死一人,店小二可能也命在傾刻,這一切可說都是拜這囚犯像舒治所賜,兩個公人只是自保。他原本不知應出手相助何方,但此時再不猶疑,提勁揚起手中圓鍬。

眼看成新的朴刀即將穿過像舒治心口,店小二飛撲而至,舉起鍋鐺硬生生將它擋了下來,但畢竟成新這一擲非同小可,剛猛的力道隨著巨響將小二連同鍋鐺往後擊飛,接著再將後頭的像舒治撞退數步。

這時成新已攻至像囚左側,眼看他腰刀如蛇般翻動,就要刺入像舒治左脇,店小二在地上四肢一撐彈起,毫不猶疑將自己的腦袋迎向疾刺而至的腰刀,只聽噗地一聲,三尺多長腰刀直插入他頭顱,緊接著他扭身一甩,這頭顱便似抓住刀的一隻大手,將腰刀硬生生自成新手中奪下。

成新兵器被奪,正要猱身赤手空拳而上,樊槐的圓鍬已砸向像舒治後腦,他雖已年過七旬,但氣力還在,盛年時行走江湖的霸氣也不減當年,這一圓鍬若是打實了,縱然如像舒治這般巨漢,也是非死即殘,但就在那一刹那,樊槐忽然驚覺不對,自己全然看錯了方位,差點將這無辜兩歲小童打死,該打的是那前方左側七尺長大蛇!於是扭轉鍬頭,狠命往大蛇打去。

此時成新赤手空拳,腰刀仍在小二腦門之中,尚無機會拔出,而這本地老人原本欲拔刀相助,最後一瞬間卻轉念往自己頭上打來,他立時知道老人已中邪咒,待要轉頭避開已然不及,心想罷了,今番無幸!但忽然間耳邊颯然風響,一柄腰刀在自己臉頰旁三分處飛過,直取像舒治心口。這腰刀來勢由下而上,如強弩般飛來,那店小二突然自地上站起,以身擋刀,此時刀頭已飛逾小二身軀,但刀柄終究擊上小二肩頭,刀勢一轉,往上偏右差了數寸,未中像舒治心口,卻削過他左肩,餘勢不衰,咄的一聲直插入後方壁中。

像舒治肩頭給劃開一道長口,頓時鮮血迸流,樊槐在同一刻回神,而像舒治也在此時停止唸咒,睜開雙眼,伸手將劈裂的枷鎖扯落。樊槐想舉起圓鍬再擊向像舒治,但只覺身心俱疲,彷彿連站立的氣力都提不上來,幾乎跌倒。像舒治單手護著傷處,朗聲道;「諸位都是見證,像某今日未以雙手傷人一絲毛髮。」

他說得神定氣閒,彷彿方才那場惡戰從未發生。言罷他向四座略一拱手,朝張方凝視片刻,讚聲好飛刀!揮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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