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重庆43天,10月11日离开。10月7日,在酬答柳亚子索诗时即席抄录了写于10年前的雪词。随后报刊上爆发了一场诗词大战,焦点在于“帝王思想”,其影响绝不亚于一场政治地震。柳亚子不愧是一位有着透彻解悟力的民主主义者,既有渊博的国学,又有新时代的精神。他关于雪词的几个观点可谓金石之言。他的跋文不可不录:“毛润之《沁园春·雪》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中共诸子,禁余流播,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当与润之详论之。余意润之豁达大度,决不以此自谦,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瘦石既为润之绘像,以志崇拜英雄之概,更爱此词,欲乞其天路以去,余忍痛诺之。并写和作,庶几词坛双璧欤?瘦石其永宝之。”
这对于雪词是不可或缺的一篇文字,知雪词者莫为柳亚子先生。毛泽东把雪词首先抄给柳亚子,可谓识人矣!柳文写出了他人所不能知,而非柳亚子不能语的大实话。70年过去,犹如新文。而当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一齐涌来时,柳亚子针对国民党高层的一位旧友妄说雪词“帝王思想”的言论,写了一篇《答客难》,其中有一段极精妙的答辩:毛泽东“是一个政党的领袖,人民的领袖,自然的领袖。口气阔大,不同于勾章揪句的小儒,这是无可凝疑的,人家看见他引了‘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还有‘成吉思汗’,便以为他有帝王思想,这完全是狗屁不通的话……20世纪是人民的世纪,只有人民的领袖,没有反动的皇帝。非唐薄宋,不正是毛润之伟大的表现吗?《沁园春·雪》说得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是正告一般独夫民贼所专制的寿数已终、人民的世纪开始吗?”
重庆谈判结束,一场以雪词格调为基准的竞赛拉开,一时潮流所向,政治谈判顷刻间成为一场文化较量,这不是风骚、文采又是什么?国民党自恃有旧学耆宿,酸丁鲁人轮番上阵。但雪词中大时代的玄妙又岂是这样的人能够解得?国民党中的文章才俊,在这场竞赛中个个显出刀笔吏的本色。其现代知识水准大概还低于国民党内的行政官员,其言辞气质与几百年前封建官吏谩骂“贱民”犯上作乱的奏章如出一辙。但这些“沁园春”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使唱反调也在雪词的笼罩之下,完全被雪词的巨大气势压抑了,打懵了,横直就在雪词划定的一个圈子里“鸦鸣蝉噪”。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有了这样直观而富于戏剧场面的一次对质,观看这场演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是国统区人民内心深处的文化判读。
这一点,国民党内的有识之士看到了。重庆谈判后,中央日报社长胡健中与国民党CC派头子陈立夫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胡健中说,我们要领导这个时代,领导潮流,领导不了潮流是危险的。陈立夫说,我们有那么多地盘,那么多的军队,领导那么多的人,共产党有什么?政治斗争靠的是实力。胡健中说,我们只是领导了一大群人,可是没有领导这个时代。
谈判和诗词大战都可以说是表层,实质的问题就是潮流是谁掀动的,是谁在领导。雪词的发表等于又一次大手笔的创作,它掀起的潮流就是一篇领导时代的宣言,是两个中国之命运的较量。中国知识界,第三种势力的精神选择和意识归属从这时就开始了。一种更深更大范围内的政治文化心理的从属跟随也开始了。在同一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们,找到了对共同山河共同历史的寄托和相属,找回了漫漶在现代时空中的记忆坐标。由于一位大手笔的创作,中国诗词产生了这样大的力量,古典美学的存在价值灿烂地和现代性联结起来,成为认同当今、认同和参与当今民族主体性创造的桥梁。
但误读也是非常之强烈,一种是有意的,落入政治斗争攻讦对方的招术;一种却是认真的,譬如王芸生,具有代表性。王抗战后期开始主政《大公报》,雪词在重庆流传时,他写信给傅斯年:“孟真先生:日前之晤,承问笑话,忘记谈一事,即毛泽东近作之沁园春也,特另纸录陈,以见此人满脑子什么思想也。”雪词在报刊发表后,王在《大公报》发表了《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文章回顾了两千年的专制史后说道:“中国历史上打天下,争正统,严格说来,一者是争统治人民,杀人流血,根本与人民的意见不相干,胜利了的,为秦皇汉高,为唐宗宋祖,失败了的,为项羽,为王世充、窦建德。若使失败者反为胜利者,他们也一样高居高位。凌驾万民,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或者更甚……”王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写作旨趣:“这篇文章,早已写好,旋以抗战胜利到来,国内外大事纷纷,遂将此文置于箱底……近见今人述怀之作,还看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觉得我这篇斥复古、破迷信并反帝王思想的文章还值得拿出来与人见面。”王芸生的政治意识属于自由主义者,他的论点反映了五四以来对中国历史的片面看法,但却有学术商榷的余地。
实际有关帝王和中国政治,有关朝代更替,在当时的高层知识分子间是一个敏感而熟悉的话题,时代亟盼杰出人物的出现。1945年7月国民参政会7人访延应当是毛泽东拿出雪词的外因条件之一。其中黄炎培离延前向毛泽东提出朝代更迭“周期率”的问题,中共诸君能否跳出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当时回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会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这就是有名的“窑洞对”,两人的问答其声铮铮,至今如雷贯耳。五四人物,历史学家傅斯年,见到毛泽东说,我们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刘邦项羽。毛泽东临别时书赠唐朝章碣的七绝:“竹帛笑尽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毛泽东手迹近年在台湾刊印,书法酷似雪词风格,显然属同一时期。毛泽东在谈判结束后回到延安时说重庆之行:“蒋委员长认为天无二日,我偏要出一个太阳给他看看。”这一点,还是柳亚子洞烛明见:“实际小节出入,无伤日月之明。”这就是当时的世情人心,郭沫若在反驳王芸生的文章里说:“毛泽东是不是在提倡‘复古’,奖励‘迷信’,鼓吹‘帝王思想’?这些问题要拿出来讨论都觉得有点无聊。王芸生也会明白,不会有头脑正常的人来和他纠缠这些问题的;所以他才,阔步文坛,单枪独往。威风是很威风,戳穿了毕竟还是有点像唐吉珂德。”
雪词和雪词的发表,留下一个历史的悬念。这个悬念太大,联结着历史,也折射着当今,当然还要从整个时代不断展开的过程中得到不断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