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一生拥有众多的学生和弟子,而其中因缘深切,影响广大,同时又有极高艺术才华和成就的一位,当是集画家、文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书法家、音乐教育家于一身的丰子恺先生了。
薪传
初入一师1914年初秋,来自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浙江省桐乡市石门镇),实龄为16岁的丰子恺以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一年的夏天,丰子恺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崇德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校。此后,他来到省城杭州同时报考了三所学校,结果甲种商校取第一名;第一师范取第三名;第一中学取第八名,三校同时录取。丰子恺最后下决心选择第一师范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客观上符合母亲的意愿;二是自感此校规模宏大,似乎更可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望。对丰子恺来说,他的这一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因为就在这一所学校里,他遇上了大名鼎鼎的李叔同先生--后来的弘一大师--一位启迪了他那颗善良的艺术心灵的艺术先驱。
在当时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有像校长经亨颐和李叔同、夏丏尊、姜丹书等这样的一批具有进步思想和改革精神的教师,他们一心一意地办学,使该校学风纯正,民主气息浓厚,又由于李叔同的大力提倡,学校里的师生对艺术教育都十分重视。据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一文中介绍,当时学校就有开天窗的专用图画教室;有单独坐落在校园花丛中,拥有两架钢琴、五六十架风琴的音乐教室。对于一所中等学校而言,这样的艺术教学配置不要说在当时,就是在现在也是极为可观的。丰子恺在同一篇文章里还说:在这所学校里,"课程表里的图画、音乐钟点虽然照当时规定,并不增多,然而课外图画、音乐学习的时间比任何功课都勤:下午4时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不断地有人在那里练习石膏模型木炭画,光景宛如一艺术专科学校"。就是在这样一所学校里,丰子恺开始师从李叔同,接受正规的音乐和美术教育。
丰子恺说李叔同对于老师李叔同的最初印象,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中是这样描述的:
我们走向音乐教室(这教室四面临空,独立在花园里,好比一个温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还没有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门进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这副相貌,用"稳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
李叔同上课非常认真。他总是在上课之前先在教室里的黑板上清清楚楚地写好这堂课所授的内容,然后端坐在讲台上静候学生们的到来。他的这种认真精神,就连最顽皮的学生也不敢散漫。每到上他的课,学生们个个提前入室,从未有人迟到。丰子恺虽然不是一个会给教师找麻烦的学生,但他在开始时也是对李叔同有畏惧之心的。所谓"还琴",多少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当时李叔同一般是每星期教授一次弹琴。他先把新课弹奏一遍给学生听,然后约略指导一番弹奏要点,就让学生各自用课余时间去练习,并要求在一周后由学生再来弹给他听,这便是所谓的"还琴"。每次轮到丰子恺"还琴",他往往是在十分钟内了结盥洗和吃饭二事,然后携着弹琴讲义先到练琴房去再抱一下佛脚,接着便在心中带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而步入教室。善于描写的丰子恺在《甘美的回味》一文中又为人们描述了当他步入教室后的情景:"我们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饭的--早已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帖,显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似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着,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来到。"所以,李叔同平时的言语虽然不多,但同学们个个怕他,也个个爱他。怕的是李叔同那种威严,爱的是李叔同的人格.
确定了我的一生
其实丰子恺在儿童时代就已接触过李叔同创作的歌曲。1905年,李叔同作了《祖国歌》,1910年,丰子恺13岁时在故乡的小学里读书,其老师金可铸先生就教他们这一班学生唱过这首歌,还一面唱一面游行,以宣传用国货。当时的丰子恺并不知道这首歌的作者为何人,只觉此歌激发了自己的爱国情怀。到了浙一师后,他认识了李叔同,并知道自己小时候所唱《祖国歌》的作者就是自己的这位"温而厉"的老师。可想而知,这时丰子恺的欣喜之情是十分炽烈的。
诚然,丰子恺在认识李叔同之初,其心中的敬畏之情尚处在一种表层的直觉阶段。但这种直觉很快就被更深入的了解、频繁的接触所产生的内在价值评判替代了。这种价值评判一旦在丰子恺的心中确立,就决心跟着李叔同专攻艺术了。丰子恺在他自己的《旧话》一文中就承认,他原想使自己跟从一位"我所钦佩的博学国文先生研究古文,或进理科大学研究理化,或入教会学校研究外国文"。然而,当他跟从李叔同学起了绘画后,他体会到了艺术与英、数、理、化的不同滋味。此后,他渐渐疏远其他功课,而埋头于美术,居然成了学校里绘画成绩的佼佼者。当然,丰子恺这样做也是付出代价的。他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透露:"以前学期考试连列第一,此后一落千丈,有时竟考末名,幸有前两年的好成绩,平均起来,毕业成绩犹得第二十名。"由于对音乐、美术课的偏爱,丰子恺在学校里不仅能弹钢琴、画画、治篆刻,他还被推为学校"桐阴画会"的负责人。从四年级开始,他经常借故请假到西湖写生,几乎没有学过有关教育方面的课程,甚至连到附属小学实习都没有参加。
倾心培养与激励丰子恺在美术上的每一个进步,李叔同都看在眼里。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里说:有一天晚上,他到李叔同的房里去汇报学习情况(他当时任年级的级长),当汇报完毕正要退出时,李叔同叫住了他,并用很轻但极严肃的声音和气地对他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人。你以后可以……"聪明的丰子恺明白了老师的意图,他在《旧话》一文中认为:"李先生当时兼授南京高等师范及我们第一师范两校的图画,他又是我们最敬佩的先生之一。我听到他这两句话,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强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果然,丰子恺大变方向了。对此,他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中有一段神秘而又自我庆幸的谈话:
当晚这几句话,便确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记得年月日,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记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话,算起命来,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直到现在没有变志。
丰子恺后来曾将《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作过修改,以《怀李叔同先生》为题重新发表时,删去了这段话,个中原因,可能是他后来觉得这样说未免过于唐突。因为确立一生的志向总离不开日积月累的艺术实践和生活积累,只靠那一晚李叔同的一席话未必就能成为人生的"关口"。其实,与其说这是一个"关口",还不如说这是一个缘。另一方面,即便李叔同能用一席话打动丰子恺的心,这里还由于李叔同个人的品格、魅力在起作用。我们不妨看看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一文中所表述的他心目中的李叔同先生:
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学习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敬呢?而我的崇敬他,更甚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