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之变”是指崇祯十七年的改朝换代,对于恪守传统道德的士大夫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这种情怀,当代人是难以理解的,而这恰恰是了解晚年陈洪绶的关键。
生活在明末清初的陈洪绶,是才华横溢的画坛奇才。他的代表作《九歌》、《西厢记插图》、《水浒叶子》等,久享盛名,蜚声中外。同时代人毛奇龄《陈老莲别传》说:他的画作流传于朝鲜、兀良哈(蒙古)、日本、撒马儿罕(中亚西亚)、乌思藏(西藏)等地。这些地区不惜以高价收购他的名画,在商业利益驱动下,赝品层出不穷,有所谓“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的说法。仿制他的画作的竟然有几千人之多,不知道有没有打破古今中外的纪录?毛奇龄举了一个例子:宁波人袁鹍,家庭贫穷,在日本商船上做账房先生,把两幅陈洪绶的名画藏在竹筒里,送给日本船主,船主大喜过望。其实是仿制品——“亦传模笔也”。朱彝尊说:陈洪绶画作,赝品纷纭,精美的赝品大多出于他的弟子严水子、严山子、司马子雨之手,怪不得能够以假乱真。
画坛奇才都有天赋。陈洪绶四岁时,在墙壁上画了长达八九尺的关公像,栩栩如生。老人见了情不自禁跪拜,并且长期供奉。朱彝尊感慨地说:“盖绘事本天纵也!”
《清史稿·陈洪绶传》如此评价他的绘画成就:“洪绶画人物,衣纹清劲,力量气局在仇、唐之上。”之所以能够超越仇英、唐寅这些名家,除了天赋,还应归功于早年下过苦功,潜心临摹前辈画家名作。比如,在杭州府学临摹石刻李公麟的《七十二贤像》,又临摹周昉的《美人图》,不止一遍,而是再三再四,还不罢手。友人对他说:你的临摹画已经超过了周昉原画,为什么还不满意?陈洪绶回答说:“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这段话见于毛奇龄《陈洪绶别传》以及《清史稿·陈洪绶传》,可见已经传为美谈,众所周知了。从中可以看到他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态度,他的美学追求很值得当今画家深思:临摹前辈大师的名作,被观众叫好,以为超过了原作,恰恰表明与原作的差距,还没有真正学到前辈的“能事”。有了这样的境界,所以钱塘冯秀才写诗称赞他:“三百年来陈待诏,调铅杀粉继前人。”继承了前人的精髓,才能成为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画家。
这样的奇才,往往有奇特的品格,或许可以概括成“狂狷”二字,那是类似于竹林七贤的名士风度,恃才傲物,放浪形骸,不拘小节。
请看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对他的描写:“中年,纵酒狎妓自放,客有求画者,罄折至恭,勿与。”有钱有势者拿了巨额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不予理睬。这是他狂狷的一种表现。另一种表现就更加狂狷了:“及酒边召妓,辄自索笔墨,虽小夫稚子,征索无弗应。”只要有酒喝,有妓女作陪,他自己找来笔墨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儿童,有求必应。
陈洪绶喜欢“纵酒狎妓”作画,有他的诗《赠妓董飞仙》为证:
桃花马上董飞仙,
自擘生绡乞画莲。
好事日多还记得,
庚申三月岳坟前。
毛奇龄对这首诗有这样的说明:“老莲总角为画,便驰骤天下,特以好酒,尤好为女子作画,故女妓每载酒邀作画。是诗实录也。”诗中谈到桃花盛开的春天,骑马而来的董飞仙,拿了绢帛请陈洪绶画莲花,陈洪绶由此想起二十三岁时与她同游岳坟的美好日子。
陈洪绶不仅画好,诗也写得好,上面那首广为传颂。可惜的是,他的画名太大,把诗名完全掩盖了。清代学者阮元对陈诗“流传甚寡”颇为感叹:“能诗而名勿著,为画所掩也”。
“南陈北崔”确实名副其实,两位大师相似之处实在太多,不仅艺术水平不相伯仲,而且品格也如出一辙。《清史稿·崔子忠传》说崔“负异才”,“作画意趣在晋唐之间,不屑袭宋元窠臼。人物仕女尤胜。董其昌称之谓:‘非近代所有’”。这种品格显然是一派名士风度,宁愿“家居常绝食”,也不肯轻易卖画,有财有势者用重金收购,他一概拒绝。史可法送给他一匹名马,他立刻卖掉,请朋友大吃一顿,一天之内挥霍殆尽。
陈洪绶何尝不是如此,毛奇龄说他喜欢喝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
在陈洪绶身上还可以看到他的同乡前辈徐渭(徐文长)的影子,他晚年居住在徐渭故居青藤书屋,绝非偶然。徐渭这位文人画家,行事怪异,也是不拘小节的风流名士。无怪乎人称“三百年间两奇士”。
陈洪绶生活在万历二十六年至顺治九年,大部分时间是在明末度过的,入清以后不过九年而已。总体来看,他是一个明代人,不是一个清代人,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明代遗老。令人不解的是,《明史》没有为他立传,倒是《清史稿·艺术传》中有他的小传。
他由画坛崭露头角,是万历末年到崇祯初年,曾经有过短暂的踌躇满志的一段时光。崇祯三年,陈洪绶乡试落第。科举道路走不通,不得已“纳粟入监”——出钱成为国子监生。崇祯皇帝对他颇为欣赏,召进宫中临摹历代帝王像,使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宫廷御用画师。然而命运与秉性的驱使,让他终于走向归隐。
这和他的老师刘宗周有很大的关系。
万历四十三年,十八岁的陈洪绶投奔一代名儒刘宗周门下,求学问道。学识渊博的刘宗周登上政坛以后,清正廉洁,嫉恶如仇,敢于直言进谏,执拗而无所顾忌。这种风骨影响了陈洪绶一生。在明清鼎革之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遗老风度,几乎亦步亦趋。
崇祯十五年,言官姜采、熊开元因为向皇帝进谏,而被关入锦衣卫镇抚司监狱,引起正直官员的不满。在一次御前会议快要结束时,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为姜、熊二人求情,被皇帝驳回。一向敢于直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挺身而出,请求释放姜、熊二人。他的话讲得直截了当:国朝从来没有言官因为进言而被关入锦衣卫监狱的,姜、熊二人开了先例。他愈说愈激动,无所顾忌地反驳皇帝的话:“厂卫不可轻信,是朝廷私刑!”皇帝顿时肝火大旺,训斥道:“东厂、锦衣卫俱为朝廷问刑,何公何私?”刘宗周依然侃侃而谈:言官进言,可用则用,不可用则置之不理,即使有罪,也应由三法司定案。姜、熊二臣因为进言而下狱,有伤国体,也有悖于皇上当初求言的初衷。
皇帝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刘宗周候旨处分!
在场的大臣惊讶之余,纷纷为刘宗周辩护,希望皇帝收回成命。皇帝拒不接受,火气愈来愈大,信口开河,说了一句令众人大吃一惊的话:熊开元背后的主使者,想来就是刘宗周!
刘宗周的同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金光宸仗义执言,说明事实真相:刘宗周秉性耿直,从来不会客,和熊开元不相往来。宗周与臣在同一衙门,臣极了解他……皇帝不等他讲完,厉声喝道:金光宸也一并惩处!在众多大臣再三恳请下,皇帝总算从宽发落,把已经拟好的圣旨——“刘宗周革职,刑部议罪”,抹去“刑部议罪”四字。
第二天,即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三十日,两袖清风的刘宗周骑着驴子,在肩扛包袱的仆人陪伴下,从顺城门出京,踏上了回乡之路。人们看到的不仅是刘宗周的凄凉落寞,而是大明王朝一步一步走向末路。
陈洪绶作为他的学生,含泪送别恩师,写诗一首,抒发“夫子受谴去国”的悲愤:
青鞋布袜嗟行矣,
苹乌糜庭良可叹。
诵道嵇山瞻北阙,
浮云不许老臣观。
次年七月,陈洪绶怀着对时局绝望的心情,离京南下,回乡隐居作画。他在诗中说:“病夫二事非所长,乞与人间作画工。”深秋抵达杭州,画出名作《水浒叶子》,用自己擅长的绘画方式,向恩师刘宗周学习,以北宋末年社会动乱的历史画面,曲折地影射明朝的末路,希望当局者警醒。
他的老师刘宗周,在家乡绍兴获悉京师沦陷,徒步前往杭州,要求浙江巡抚黄鸣俊为已故崇祯皇帝发丧,并且发表讨伐李自成檄文。不久福王在南京监国,建立弘光小朝廷,给刘宗周官复原职。刘宗周表示:大仇未报,不敢受职。
一年后,清军南下,南京弘光政权崩溃,杭州潞王投降。正在吃饭的刘宗周,推案痛哭,从此移居郊外绝食。朋友相劝,他沉痛地说: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因为自己罢官在野,而且寄希望于南明中兴。南都之变,主上(福王)自弃其社稷,当时可以死可以不死,因为还希望后继有人。现在浙江也投降了,老臣不死,还等什么呢?死意已决,便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心灰意冷的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而死,时年六十八岁。
刘宗周的死,显示了遗老们与明朝共存亡的风节,极大地震撼了陈洪绶,影响了他晚年的行止进退。
“甲申之变”是指崇祯十七年的改朝换代,对于恪守传统道德的士大夫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这种情怀,当代人是难以理解的,而这恰恰是了解晚年陈洪绶的关键。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深夜,准确地说,是三月十九日子时(凌晨一点左右),走投无路的皇帝朱由检在司礼监太监王承恩陪同下,来到煤山(景山),在寿星亭附近一棵大树下上吊自尽,王承恩随后也上吊殉葬。皇帝的死,意味着大明王朝的崩溃。
一部分崇尚士大夫气节的官僚,选择了杀身成仁的归宿。
大学士范景文眼看大势已去,感叹自己身为大臣不能为天子出力,深深愧疚,从此绝食。十九日京城沦陷,传闻皇帝驾崩,叹息道:只有一死,来报答陛下。随即在妻子陆氏灵堂前自缢,被家人救下后,赋诗明志:“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向皇宫方向跪拜号哭,纵身跳入一口古井中。他是内阁大学士中唯一为国殉难者。
户部尚书倪元璐在京城陷落后,向北跪拜皇宫,为自己身为大臣不能报国而自责;又向南跪拜,辞别住在南方的母亲。换上便服,祭拜关公,在案头题字:“南都尚可为,吾死分也。”(南京大有可为,死是我的本分。)然后对家人说:必须等到大行皇帝殡殓,才可以给我收尸。随即在厅前自缢,仆人想上前解救,老仆哭着劝阻:主翁再三嘱咐,不要阻拦他殉难。他的儿子遵照父亲愿望,直到崇祯皇帝殡殓后,才给父亲合棺下葬。李自成的部下得知这一情况,表彰为“忠义之门”、“真忠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十八日率领御史上城墙巡视,遭到太监阻挡,归途遇见同僚吴麟征,握手挥泪,互相鼓励,誓死国难。次日,获悉国难,抱头痛哭,带了印信、官服,前往吉安会馆(江西吉安同乡会),祭拜文天祥,题写绝命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骑箕天上去,儿孙百代仰芳名。”随之上吊而死。
像他们那样殉节的还有:兵部侍郎王家彦、刑部侍郎孟兆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大理寺卿凌义渠、太常寺卿吴麟征等。与此成为鲜明对照的是,大多数官僚贪生怕死,卖身投靠新朝。
大学士魏藻德、陈演等首席大臣,在李自成入主紫禁城的第二天,就前往拜谒,表示改换门庭之意。李自成训斥魏藻德:你受皇帝重用,应当为社稷而死,为何偷生?魏藻德连忙叩头说:如果陛下赦免,一定赤胆忠心相保。对于这些朝秦暮楚的人,李自成不屑一顾,命令士兵囚禁起来。
其他降官一千二百多人,身穿青衣,头戴小帽,前往会极门集合,等待录用。李自成对这批降官十分反感,对处理此事的牛金星说:官员们在城破之日能够为国殉难,才是忠臣,怕死偷生者都是不忠不孝之人,留他干嘛?
值得注意的是,清朝顺治皇帝对于为明朝殉节的大臣,也给予高度评价。就在陈洪绶死于非命的顺治九年,下达圣旨,表彰前朝忠臣,要求政府部门对范景文、倪元璐、李邦华、王家彦、施邦曜、凌义渠、吴麟征等二十人,拨地七十亩,为他们建造祠堂,给予祭祀。
这些殉节大臣的风节,无疑对陈洪绶在明清鼎革之际的言行有很大的影响。对他激励更大的是,当清军南下,南明福王政权、唐王政权、鲁王政权相继崩溃,江南抗清义士所表现出来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他的老师刘宗周绝食而死是一个榜样,另一位他尊敬的前辈,大名鼎鼎的黄道周,刘宗周的志同道合者,也是一个榜样。
黄道周被唐王政权任命为大学士,临危受命,他主动请缨,前往江西招募抗清义旅,以图恢复。从广信出衢州,到达婺源,遭遇清兵,战败被俘。清朝当局把他押解到南京,路过东华门,他坐地不起,淡然地说:此地离高皇帝陵寝最近,就死在这里吧。监刑官把他就地处死。
诸如此类的事例很多。以《三垣笔记》而为人所知的李清,在扬州获悉甲申之变,嚎啕大哭,几次昏厥过去。此后,每逢三月十九日,必定设立灵位祭奠。有人问起,他说:我家世受国恩,涓埃未报,国亡后守其硁硁,有死无二。南京失守后,他回归故乡隐居长达三十八年,闭门著书,杜门不与人事。以《物理小识》而著名的方以智,在南明桂王政权官至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不久,称病辞职。桂王屡次起用,他都婉言谢绝,陷入矛盾之中——“归则负君,出则负亲”。在归途中被清军俘获,清军大帅企图招降,左面放着官服,右面放着利刃,让他选择,究竟是升官还是死亡。方以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面的利刃——死亡。这一举动使清军大帅顿生礼敬之意,释放了他。他随后出家为僧,更名宏智,字无可,别号药地。出家为僧,是躲避灾祸,并非真想出家,“借僧活命而已”。
从他们身上折射出崇尚气节的士大夫,在明清鼎革之际,忠臣不事二主的道德光芒,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旨归却是一致的。一些人在一线作战,为抗清而捐躯;一些人在改朝换代的紧急关头,坚持明朝遗老的节操,以身殉节;另一些人虽然苟且活了下来,却选择冷眼旁观的不合作态度。陈洪绶在鼎革之际的言行,只有从这种宏观视野中,才能得到索解。
明末时,陈洪绶寓居于青藤书屋,获悉甲申之变的消息,悲痛欲绝。据当时人说:“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对于明朝的灭亡,内心极其痛楚,又不能直接流露出来,只能纵酒狂呼,这种狂士行为,其实是佯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如此,旁观者把他看作狂士,他自己也自以为狂士。自以为狂士,恰恰表明他很清醒,是佯狂。
南明唐王政权授予他翰林待诏、监察御史,他都没有接受。清军攻陷绍兴,清朝当局以死相威胁,命他作画,誓死不肯。为了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他到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自称悔僧、云门僧,改号为悔迟、老迟,对自己苟且偷生表示深深的悔意。
这种情意,在他的诗中有所流露:“剃落亦无颜,偷生事未了”;“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对现实不满,又不能发泄,只能表现为放浪形骸的狂士,如同竹林七贤那样的佯狂。邵廷采这样描写当时的陈洪绶:“饮酒放豪,醉辄骂当事人。第闻蕺山(刘宗周)先生语言,则缩颈咋舌却步……先生既没,朝夕仰礼遗像,题壁云:‘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
这种不合作的狂士风度,是新朝当权者不能容忍的,死于非命似乎是必然的归宿。
顺治九年,在杭州卖画度日的陈洪绶,突然如痴如狂,东躲西藏,从杭州回到绍兴,不久就离奇死去。
关于他的死,有三种说法:病死、被杀、自杀。在我看来,被杀的可能性最大。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有一句话值得细细玩味:“晚岁在田雄坐,尝使酒大骂”,隐约道出了他的死因。
田雄是晚明江北四总兵之一黄得功的部将,南京陷落,黄得功自刎,田挟持福王(即弘光帝)投降清朝,新主赞扬他“有斩将擒王之功”,是“真功臣”,因此官员亨通,由浙江总兵升任浙江提督。明朝遗老对此人深恶痛绝。田雄附庸风雅,宴请陈洪绶。陈洪绶佯装酒醉,当众大骂田雄。一手掌握浙江军事大权的田雄哪里肯放过他!
同时代人丁耀亢哀悼陈洪绶的诗,特地指出:“时有黄祖之祸。”所谓“黄祖之祸”,是借用才子祢衡当众羞辱曹操,死于江夏太守黄祖刀下的典故。诗中云:“名高百尺莫登楼”,“始信才多不自谋”,都在暗示他死于非命。在当时的高压下,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只能暗示而已。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看出了此诗的言外之意,点明:“陈洪绶以不良死。”所谓“不良死”,可以理解为非正常死亡,或者说死于非命。
陈洪绶的死于非命,令人想起魏晋名士嵇康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