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我天天和他在一起,他也不用上幼儿园。那时,我们住在一间简易的平房里,里面堆放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个沙发,墙角放个一个冰箱和吃饭的方桌,挤得满满的。平房外面有一圈土夯的围墙,隔出一个小院子,和另外两家职工公用。院子里有一个共用的水龙头,和一个厕所。另外,每家还在院子里各自盖了个简易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惧全,平房小院虽然设施简陋,生活还算方便。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吃过早饭带他到街上买点菜,再到生活区大院溜达、骑车、玩耍。中午到职工食堂买一碗牛肉面充饥,便宜而实惠。下午炎热,就在家午睡、看书、看电视。傍晚是夏日里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酒足饭饱之后,搬出躺椅坐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拿一本《西游记》给他讲故事,听得很入神。天黑后,跟他一起看月亮,数星星,通常会呆到半夜天凉人困时,才回屋睡觉。就这样,一个暑假,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
等到他快上学的年龄,我又只身去了北欧某国求学,离得更远了。好在一年后,他又飞到了我的身边,从此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种,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学校,这个新环境,对他一个七岁的孩子,虽新鲜,也很有挑战性。周围的中国人很少,班上也只有他一个东方面孔。所以,有整整两年,虽然他也和班里的小朋友一起踢足球、参加生日聚会和各种活动,却几乎没有和他们怎么说话。现在回想起来,他小人的内心中,当时应该有很多stress和挫折感的,只是他很内向,很多事情藏在心里不说,也难为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了。后来弟弟的出生,我们花了更多的时间在baby身上,无形中对他关注少了,相信这对他当时的心里成长也是有负面影响的。
到上完四年级,他已经很适应当地的环境和生活,交了一些朋友,语言也说得跟本国孩子差不多一样溜了。可是,我们又要走了,我在美国找了工作,要跨过大西洋搬迁到大山深处的科罗拉多州。对他来讲,好不容易适应了北欧国家的自然、语言和人文环境,现在又要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心里极不愿意,又不能不走,依依不舍,伤心的哭了。两年后在小学毕业仪式上,他发言时不无埋怨地说:“我的小学是在三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三种不同语言的国家上完的”。这句话,我听完后心里一阵辛酸,也从此感悟出一些育儿之道。是的,从心理学的角度说,生活中的任何重大变故(如迁徙、sibling的添加)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stressor,都会对孩子的心理成长产生影响,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加以正面引导。但年轻时为人父的渔樵子既没有经验,又忙于自己的发展,忽视了屡次迁移(特别是两次跨国大迁徙)对孩子的challenge的心理作用,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愧于他的。
上初中的三年,正值每个少年的青春叛逆期,本来就内向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跟我们的话很少,在学校也极少主动发言交流,朋友很少,沉湎于游戏机和电脑。我多次劝告他不要生活在Virtual world里,要跟Real world 接触,与多人和社会多交流,甚至也为此发过脾气,估计他也没有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我那时忧心忡忡,生怕他长此以往,变成一个孤僻、寡欢和缺乏与人沟通能力的怪人。所以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成长为一个身体和心理都健康的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时运多变,在他上了一年高中以后,我们又要搬到另一个州去了。如果说前两次搬家是我的主动选择的话,这次则是个被动无奈的举措 – 随着整个实验室一起搬迁。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搬家对一个高中生意味着什么,就连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也不愿意搬,但事出仓促,一时间也没有其他选择,不得不走。虽经我反复说服,他们两兄弟也并没有被真正说服,带着满心的委屈和一脸无奈,跟着我安家在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西麓群山环抱的犹他州首府 - 盐湖城。好在他在高中上的是IB (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 Program,课程设置上并没有大的差别,很快就适应新的学校生活了。
高中的几年,应该说还是比较辛苦的。IB的课程,本来就难度很大,淘汰率很高。他还额外选了很多AP课,功课的负荷很重,加上社会活动和服务,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忙得不亦乐乎,每天很少在午夜前睡觉的,一点也不比其父当年准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轻松。不过,他虽然很勤奋,前瞻性却不强。高中的后面两年,很多孩子已经开始参加SAT和ACT考试,了解各个学校信息,为升大学准备了。他小人家倒好,一副严子陵钓鱼 – 不慌不忙的样子,对什么时候考试、申请学校没有明确计划,对今后学习的兴趣方向、大学的意愿,也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定要帮他一把。于是跟他长谈了一次,以确定一个大概的计划和策略,比如什么时候考试、什么开始申请、专业兴趣、学校意向(外州、本地、公立、私立)等。在他初步确定要报考工程学院后,我就可以有的放矢了。这样,我一面督促他早日考试,另一方面我开始收集各个工程学院的专业设置、招生要求、和往年录取情况,供他参考决策。另外,大学申请要准备什么材料、截至日期,我都一一牢记,事关孩子一生中的重要关头,不敢掉以轻心。此外,如何申请财政资助、什么时候申请、预期资助强度等家庭作业,自然也是为人父应尽的职责。总之,在高中后期,孩子们学业繁重、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IB,AP,SAT, ACT)和繁琐而费时的大学申请,不免手忙脚乱,心烦意乱,家长能帮得上的忙、操得了心要尽量要帮。而且事关孩子前途,费一点心也是应该的。
他后来被外州的这所不错的工程学院录取,自己很高兴,我也很欣慰。上大学是孩子的第二次断奶,是心理和生理成熟的重要阶段。送他去上学之前,特地跟他谈了一次,反复强调三条:首先,尽管你很优秀也很努力,但到了大学,个个学生都是各地高中的“top students”,强手如林,做average student也很正常,尽了自己的努力就好。其次,尽量多跟老师同学和他人交往,广交朋友,包括女朋友。第三,远离父母家人,要学会照顾自己的生活,学会独立生活。后来事实显示,这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仅仅一年后,他在独立生活、社交活动方面都有长足进步,在校园里如鱼得水,让人刮目相看。当然,他后来几年的大学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有过让人担心的跌宕起伏。首先,他忽发奇想,心心念念要去当海军,被我劝阻了。其后,他从原来的电子工程专业转换到了系统工程(Operations Research, OR)专业,我倒很高兴他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个专业以数学模式为主,辅助工业集团或财团的决策、优化运作,不要求很强的动手能力和很琐碎的硬件制作,很适合他的个性和特长。
最让我担心的一次是,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里,他在做完实习生后,在事先没有咨询我意见的情况下,突然宣布要休学半年。我吃了一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夜无眠。在此之前,我就知道这个学校特别是它的工程学院是notoriously tough,每次考试目的好像就是要淘汰学生,工程学生的GPA平均只有3.1,孩子们的课程压力 可想而知。而且就在前两个月,就有三个学生(包括一个工程学生)接连投涧自杀,这个学校早年“Suicide Center”的恶名,仿佛又在卷土重来。我心中忐忑不安,叫他回家聊一聊,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想法。我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需要休息一下,或者有其他(如恋爱)方面的原因。他回答说休学的原因一部分是学业紧张,更主要是想停下来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和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并计划去加州和纽约城拜访一些成功人士。我想不管是什么原因,也许有些原因他不便告诉我,但他突然而且坚决作出休学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应该给他休息、调整、思考人生的时间。所以我明确支持他的决定。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为了疏导他,预防他出现心理障碍,与他“约法三章”:一,任何时候都不要走极端,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要想想身后还有父母家人和一大群爱你的亲人朋友;二,大学一定要念完,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三,就业不要有负担,大不了毕业了先回家,天塌不下来。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终于完成学业。所以,今天站在这里,看着他头带方帽、身着长袍,迈着自信而稳健的步伐走来,我实在有说不出的高兴、轻松和骄傲。
十年树木。我家这棵原本羸弱的小树,几经移栽,几经风雨,二十多年终于成长为今天修长挺拔的乔木。孩子,为父知道你不容易,你很顽强,你也很努力。为父也算是尽了心出了力,但也有愧疚于你的地方,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你能继续成长,成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健康的人,一个乐观的人,拥有一个快乐的人生。
海阔天高,鱼跃鸟飞,孩子,蓝天碧海,你去自由地翱翔、尽情地腾跃吧,这个美好世界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西元二零一二年仲夏 草就于美丽家园州克拉克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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