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怀念郑奶奶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郑奶奶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郑奶奶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国女性,生于19世纪末。她中等身材,微胖,单眼皮,塌鼻梁。裹过几天脚,但后来又放开了,所以不是典型的小脚女人。她本姓刘,出身贫苦。她从未给我讲过自己儿时的故事,唯一的例外是义和团。她说曾经亲眼目睹义和团口念咒语,教堂一下子就着火了。还有一位身穿白衣的人,自称赵子龙附体,能跳上几丈的高墙。后来,她嫁到了吃皇粮的旗人家,随夫姓郑。郑爷爷我大概只见过一次,印象中的他眼窝内陷,鼻子很高,像是维吾尔族的样子。说起郑爷爷年轻时的故事,郑奶奶总是神采奕奕,说他能拉上百斤的硬弓,善于骑射,参加了“打库伦”(郑奶奶总是把这个“伦”字念第三声)的战役。据我父亲说,库伦就是现在外蒙的乌兰巴托。清朝末年是否有这样一次战役?我从来没有考证过,但是郑奶奶是绝对不会怀疑的,因为郑爷爷的一只耳朵在这次战役中被冻掉了。我现在还记得郑奶奶绘声绘色地说,库伦那地方八月就下雪,撒出的尿一下子就冻成冰棍儿,耳朵轻轻一碰就掉。这让我对北国一直怀有恐惧感。
郑奶奶和我们家的渊源是从她给我父亲作奶妈开始的。我们家原来家境贫寒,后来我爷爷被招到了北洋水师学堂(可能是预备班)学习,那时候有钱人家的子弟都送去读私塾,没有人愿意上这种新型学校,当海军。而这种学校为了吸引学生,不但不需要交学费,反而会发一些零用钱。后来中国海军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灰飞烟灭,学生没事做了,就利用学到的西方科学知识,做起了土木建筑方面的技术员、工程师,阴差阳错地变成了有钱人。最后在国民政府里做佥事,据说相当于处长。我父亲这一代有九个孩子,他排行老六。奶奶生父亲时奶水不足,就请郑奶奶来做奶妈。后来一直在我们家帮忙,直到抗战爆发,没有随我们家去重庆,而是留在了北京。
我曾问过郑奶奶对日本统治时期她是怎样生活的,她只是表现出对日本人生活方式的蔑视,例如日本人爱吃像蛇一样的带鱼、腥了咕唧的海带(她说日本人盖房子不用瓦,只是把海带放在屋顶上来遮雨),一年四季穿踏拉板(木屐)等等。然后就是“高丽棒子比日本鬼子还坏”。
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工作很忙,养尊处优的奶奶自然不愿意担负照顾孙子的任务,于是父亲决定把郑奶奶请回来作保姆。郑奶奶对此十分高兴,当时很少有家庭能请得起保姆,但是我们这条胡同有不少“高干”、“高知”以及名优,所以保姆并不罕见,在保姆聚会的时候,郑奶奶总是有高人一等的老一辈的优越感,夸耀说,孩子他爹就是我奶大的,并常以专家的身份告诉年轻的保姆应该怎样带孩子。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是郑奶奶带大的,但是在三个孩子中,她最喜欢我,而且毫不掩饰这种偏心。吃饭的时候,总是唠叨,说我哥是“菜虎子”,意思是吃菜吃得太多,让他多吃主食,这样我就能多吃点儿菜。为什么她会偏心呢?一个原因是我哥哥作为长子得到父亲乃至奶奶的宠爱,妈妈则特别喜欢小妹,郑奶奶可怜我这个没有人疼得小家伙。但据说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不懂事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感动了她老人家。
有一次她给我和哥哥讲《西游记》的故事(妹妹还在襁褓之中),说到有好多妖怪想吃唐僧肉,因为吃了唐僧肉就会长生不老。我听了立刻说,那我要是得到了唐僧肉就给郑奶奶吃,让郑奶奶长生不老。郑奶奶把这件事讲给许多人听,我至今还在怀疑当时是不是真说了这样的话。郑奶奶经常重复的还有关于我小时候的另一个故事:一次一位家境贫寒的远亲来向奶奶借钱,奶奶不想借,但是又很难开口,这时只有三岁的我大声喊道,“我们家没有钱,不借给你!就不借给你。”我很怀疑这件令我汗颜的事是否真实,因为我是个非常胆小腼腆的孩子,怎么会向陌生人大喊大叫呢?但郑奶奶说是真的,并且把这两个故事联系在一起:看,大安这孩子对别人这么抠门,对我郑奶奶却这么好。我用根本不存在的唐僧肉博得郑奶奶的欢心,是不是有些卑鄙呢?
郑奶奶对我的爱无疑带有溺爱的成分,让我过着名副其实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甚至直到上小学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更糟糕的是,只要我某一次表现出对某种事物的厌恶,她就立刻记下来,下次再不让我吃。她唠叨着,大安不吃葱,不吃茴香,不吃芹菜,不吃胡萝卜,不吃“馅子货”(包子饺子之类)……,乃至到了最后我唯一能吃的就是开水泡饭、炒油菜(上海青菜)和炸咸鱼,身体变得很弱,适应能力极差。
除了功课之外(郑奶奶是半文盲,认识几个字,不会算术),我的一切都完全依赖郑奶奶。最主要的课外活动就是听她老人家讲故事。她的故事以神话为主,像什么十三陵的石人石马半夜起来走路等等。有一个故事明显具有教育意义,说宋朝的时候有个制度,人到了六十岁就送到山里去喂老虎。包公是个孝子,偷偷把自己的妈妈藏起来,后来皇帝遇到了麻烦(什么麻烦已经记不清了),需要找前朝的老人来解决问题,包公这才把母亲请出来,皇帝受到了教育,废除了老人喂虎的制度。
很可惜的是,郑奶奶这种教育在我身上并未获得成功,到了小学三年级以后,我渐渐地讨厌起郑奶奶来了,也对整个家庭产生了叛逆心理。觉得我们这个知识分子家庭让我丢脸。同学们要到我家来玩,我总是想方设法推掉,害怕让他们看到家里面的一些资产阶级的陈设,看到后院佛堂的封建主义的观音大士的画像,更害怕他们发现我们家有个保姆郑奶奶。有一次在学校不小心说走了嘴,提到了郑奶奶,一个淘气的同学立刻起哄,说你们家有个郑(正)奶奶,是不是还有个副奶奶啊?大家都笑了起来,而我却尴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盼着郑奶奶能离开我们家。
文化革命发生了,七月的一天,郑奶奶自己的孙女穿着一身绿军装,昂首挺胸敲开我们家的大门,用文革语言说,再不能让我奶奶为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服务了!郑奶奶完全不理解文化革命是怎么回事,但也明白不能再留下来了,眼睛里的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妈也哭了,给了郑奶奶一整年的工资(每个月25元),这在当时可算笔不少的钱了。我不但没有哭,而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父母先后去了干校和医疗队,哥哥去插队,家里变成了我这个半大孩子当家,学会了怎么用钱,怎么买菜,怎么做饭,原来不吃的东西都变得非常好吃了。我心里暗想,郑奶奶把我害苦了。
一天,摆脱了束缚的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和一帮孩子比胆大,在一堵小墙的墙头走,结果摔下来把腿跌断了,还扎在一棵刚刚砍倒的小树上,鲜血直流,立刻被送到积水潭(郑奶奶总是固执地把这家医院叫做“金沙滩”)医院,处理了伤口,还打上了石膏,三个月不能活动了。从医疗队赶回来的母亲不能久留,只好再把郑奶奶请回来。这次是她第三次进入我们杜家。几年不见,她衰老了不少,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后来我知道,郑爷爷就是在这几年中去世的,她自己也添了哮喘的毛病,常常咳嗽。让这位老人为我这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服务,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腿不能动,只好如此。当时心里想的是,等伤养好了之后一定要改变我们家和郑奶奶的关系。
郑奶奶虽然抚育两代人劳苦功高,但是还是按照老观念,自认为是“下人”。所以,她总是称我父亲“六爷”,称我妈妈“六奶奶”。其实我父亲是她一手带大的。这种称呼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经相当刺耳,文化革命中更是无法接受,但她却很难改过来。吃饭的时候,她一定要等我们吃完了,自己才吃残羹剩饭。在我的坚决要求下,她终于同意和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同时吃饭,但是看得出来,她非常不习惯,必须由我给她夹菜,要不然她什么都不敢动。
不久以后,外婆来我家住,结果两位老人因生活习惯的不同发生了严重冲突。外婆是上海人,年纪比郑奶奶还要大几岁,虽然十多岁就搬到北京住,但乡音丝毫未改,烧饭是地道的上海口味,而郑奶奶则坚决不能容忍在菜里放糖,更无法接受黄鱼干和猪肉一起炖这样的在她看来无比荒唐的菜肴。两个人常常吵架,直到外婆搬到大姨家去住。郑奶奶的固执还表现在她的穿着上,她只穿中式的服装,永远是肥大的缅裆裤,脚上只穿自己做的布鞋。一直到她去世,从来没沾过制服、皮鞋之类的东西。
文革中大家要背老三篇,郑奶奶干着急,一句也背不出来,她脑子里的东西似乎完全停留在二三十年代甚至更早,街道积极分子试图帮助她,也想通过她来整整我们家,问她是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郑奶奶的回答可想而知,这家人特仁义。顽固的旧思想让谁都没办法。
我跟郑奶奶发过一次脾气,那是我腿伤好后不久,中学去支援“三夏”,郑奶奶怕我吃不了农村的苦,就偷偷在我书包里放了几个茶叶蛋和一肉丸的小包子。到了农村以后我才发现,因为那么多同学睡一个大通铺,根本没有偷偷吃独食的机会,而且怕被同学老师看见批评我的资产阶级思想。过了一两天,鸡蛋和包子变质了,发出了臭味,怕同学知道,就偷偷扔到了草丛里,结果还是被眼尖的工宣队长发现了,大发雷霆,说一定要把这个资产阶级分子找出来。我好不容易躲过劫难,回家后质问郑奶奶,为什么要害我?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话都没说。现在想起来十分懊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八十年代初郑奶奶最后离开了我们家,其决定因素竟然是煤气灶。她用惯了蜂窝煤炉子,父亲和我手把手地交了她十几次,但她还是无法正确地把煤气灶点着。最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六爷,这新玩艺儿我学不会了,我还是回家去养老吧。
郑奶奶走了,以后每年我们只是春节去看她老人家一次。最后一次是1987年,那年她显得特别高兴,虽然还是中式的衣裤,但是料子却很讲究,孙子孙女都成了个体户,从经济上已经超过了我们这个穷知识分子的家庭。老人真是满面春风,还给了我儿子一个一百块钱的红包。几天以后,我去沈阳为一个短期培训班授课,想不到等我回北京时,郑奶奶已经作古了。她孙子说元宵节那天她胃口特别好,吃了十几个元宵,还吃了涮羊肉,结果当天晚上就犯病,很快就不行了。据说在弥留之际,她曾经喊过我的名字。我却没在身边,真对不起她老人家。伤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觉得欠郑奶奶的太多,而且永远无法弥补。在此清明之际,撰写此文,聊作纪念。
清明怀念郑奶奶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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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之意, 你我皆同, 祝一切安好.
-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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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2007 postreply
03: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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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真情不光在亲情中. 赞.
-开心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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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2007 postreply
08:2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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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谢分享!
-子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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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2007 postreply
09: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