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本著名作家远藤周作在70岁那年,出版的集大成之作《深河》,被誉为“代表日本20世纪文学的高峰”。三年后,1996年,作家逝世了,他留下遗言,要把自己的代表作《沉默》及这部《深河》放入棺材中永远陪伴他。2010年春节期间,我看完了《深河》,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了。
从这部小说中看到的文笔很朴实,震撼我的是作家的思想和他想要解决人类问题的勇气。
深河就是象征化了的母亲河——恒河,在作家的意识里它是一条宗教之河,不只是印度教徒的河流,而是为所有人存在的一条河流。涉入这条河流中祈祷的印度教徒,每年达百万人之众,专门来到河畔的瓦拉纳西死去然后把尸灰撒入河流中的教徒更是不计数。他们相信,只要进入这条河流,以往的罪都会随之流逝,来世能出生在好的环境。到河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苦楚过往。本书中的主要人物就是一小群经历迥异的来瓦拉纳西河畔寻求心灵解脱的日本人。
上流社会的印度教徒很热情,一有机会就逮住外国游客发表演说,否认自己国度里存在种姓制度,还说本国宪法里已经废止了宗教上的差别,称女总理英迪拉·甘地“是印度之母,她用女性的温柔和韧性化解了印度各宗教、各民族之间的对立与矛盾。”然而,小说是充满了戏剧性的,随后,英迪拉·甘地被与印度教对立和仇视的锡克教极端分子枪杀了,印度教徒上街游行抗议,碰到锡克教徒就大打出手。游行队伍后面跟随着众多不断纠缠着乞讨的小孩和贫穷的男女,在这个国度,这些人和很多穷人被称为“弃民”。
这几名日本游客在这里见到了印度的几尊女神塑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查姆达,她住在墓地,脚下有被鸟啄、被豺狼吃的人的尸体,虽然她的乳房萎缩得像老太婆的,但她还是从中硬挤出乳汁喂成排的小孩,她的右脚因麻风病而腐烂,腹部也因饥饿而凹陷,还被一只蝎子咬着。她忍受着病症和疼痛,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她又老又丑,痛苦得喘息,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她是印度的圣母,代表的是现实,很多人都会从查姆达身上看到曾经苦难的自己,“每一个人都像这样”。
而西方的圣母马利亚,母性十足,穿着华丽的裙装,温柔、富态、清纯、优雅,有着丰满的乳房,壮硕的腰身,象征着丰饶和幸福。她代表的是别的国度和别的宗教,喂养的是另一类人,耶酥就是她喂养的。据说,她有包容一切的胸怀,视人间所有人类为其子,然而,对世界上更多的人来说,她代表的只是一种理想和奢望。
许多由圣母马利亚喂养的人也都专程来到了瓦拉纳西的深河之畔,有美国人、日本人,等等。一个名叫木口的日本人在这里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真想不到呀。四十年前他们这些人和我们日本人杀来杀去,……感觉上就像前一阵子,虽然那时和我打仗的是英国军队和印度军队。”对立和憎恨不只存在于国与国之间,也存在于不同宗教之间。长久以来,任何国家、任何宗教,都如此延续下来。宗教的不同以及门户之见造成了女总理的死亡,同样也让日本的基督教徒大津命丧深河之畔。
大津还是日本某神学院学生时由于模仿耶酥而被驱逐,后来被印度某修道院收留,又因一些言行与本院有出入而被“赶出山门”……从“清规戒律”上来看,他已酽然耶酥的叛徒。然而,令人震撼的是,颠沛流离中,他碾转来到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在异教徒的地盘上全心全意地履行起耶酥的职责。作家如此写道:“女神查姆达的影像重叠在那人身上,那人寒碜的背影重叠在女神查姆达身上。被人藐视并舍弃的、绰号小丑,既丑又无威严的男子。常常被误认为是弃民。经常出入娼妓之家,抱过她们残破的身体,脸上长了脓疱。”
相当多的人为了能死在恒河,历尽艰辛走到这里才倒下来。大津自觉自愿地加入了当地政府的一项特殊工作,每天巡游在瓦拉纳西市区及恒河边的阴暗角落,走在肮脏的路上,乞讨者像等候已久的苍蝇群,聚集过来,伸出手;野狗在垃圾堆里找东西,阴暗角落,充满臭气。目的是看看是否还有没有被发现的倒毙者,还有呼吸的人被带到河边的公共设施进行临终关怀,没了呼吸的人就送到码头边的火葬场火化然后抛撒尸灰于深河之中。火葬场所在的码头升起了一缕黑烟,大津开始祈祷:“你背着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
在将死者尸灰抛入深河之中的同时,无数活着的人站在河水中沐浴祈祷,毫不相互嫌弃。人,只有到了这里才显示出真正的平等与和睦,无论贵贱,无论生死。这天在这里沐浴祈祷的人都通过大屏幕看到了英迪拉·甘地的葬礼,“在这个国家倒下来的不只是老太婆(指英迪拉·甘地)一个人……火焰升起,用布包裹的遗体及其人生接连在火焰中消失。尽管如此,活下来的人们的世界,往后依旧彼此憎恨、争夺。伊朗和伊拉克的战争继续,黎巴嫩内战继续,恐怖分子在英国布莱顿轰炸首相官邸,造成三十几人伤亡。”(类似的种种悲剧一直持续到2010年)。
由于观念上的隔阂,来自日本的摄影师三条在偷拍印度教徒的遗体时被追杀,素不相识的大津挺身劝阻而死于非命。
眼见了种种惨剧的三条感叹道:“(要是)有人做(点)什么就好了。”他不知道,大津就一直在做,而且献出了生命。像大津一样在瓦拉纳西河边送濒死者到免费住宿处临终关怀或河边火葬场的,还有一些着僧服的年轻修女,有白人,也有印度人,她们做这种事,是因为“在这世界我们只相信他。”“他”就是那个背着十字架死去的人,圣母马利亚的圣子耶酥,他老早就死了,但是,他转生到他人内部。将近两千年后,他转世到眼前的修女之间,转生到大津体内。
在日本,也有人在做着类似的事情。来河边寻求心灵解脱的日本游客木口,年轻时吃了败仗,几乎倒毙在缅甸丛林中,受了伤,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已经放充了生还的希望,是战友塚田找来“蜥蜴”肉给他吃,他才活了下来。事实上,他们吃的并不是蜥蜴肉,而是死去战友的肉,塚田骗了他。退伍后,塚田遇到那位战友的太太和孩子,孩子天真的眼神刺伤了他的心,由于忍受不了那眼神,他身心都崩溃了,吐血而住院。他心情很糟糕,谁都不信任,唯独信任在医院里做义工的西方基督教徒加斯顿,把心中折磨自己到死的巨大隐私告诉了他:“加斯顿先生,我……从前战争的时候,我做了件残忍的事……”加斯顿说:“吃过人肉的不只是塚田您。”他说,有一架飞机坠毁在安第斯山中,人们在等待救援时,食物告罄,重伤者对同伴说:我死后,请吃我的肉活下去吧。那些幸存者靠吃死去同伴的肉而等来了救援飞机。塚田听了这个故事,痛苦减轻了,两天后,他去世了,安详得像睡着了一般。之后,加斯顿消失了,就像是上帝专门派来超度这个人的一样。
甘地,印度圣雄,圣母查姆达喂养的圣子,《圣雄甘地语录集》中有这样的话:“我本能地认为,所有宗教多少带有真实,所有的宗教发源于同一个神,不过,任何一种宗教都不完全。这是因为它们是由不完全的人传给我们的。”“各种各样的宗教,它们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即使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也无妨。”
这,就是作家从思想中闪射出的强光。
在这个越来越疯狂的世界上,希望这一束强光照射到更多人的内心深处。这就是我推荐这本书的原因。
(ZT于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