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闲说《西游记》

少小读书只看故事,于小说中的诗词不太理会。邻家有小朋友厉害,背了《西游记》中的诗来考我,幸亏有点印象,知道是说黄风怪的一段。对方惊愕说,你真厉害。我感到脸上有点热,心里暗叫惭愧,真厉害的哪是我啊。

多少年后把《西游记》拿来,不看故事,只看诗,不由得高兴,原来小时候读《西游记》法并不错,书中许多所谓的诗实在并不怎样,就以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为例,这一回应该是离诗最近的,名为“谈诗”,实在却是对答唱和,孤直公、凌空子、拂云叟、劲节十八公四家的诗全无诗味,不过是些谜语,孤直公上来一句“我岁今经千岁古”,七个字却就重了个“岁”字,而大唐来的三藏合掌躬身所答的也不过是一段押韵的自我简介,比今天的“老干体”也强不哪去。

《西游记》中有的小令却有些意思。如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咏白骨精所变老婆婆一段,少小不经意间却也印象深刻: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
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
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
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
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在我记忆中,是把“荷叶摺”记成“荷包褶”的,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这里的写法又有不同。

《西游记》中许多句子却是活泼可爱,把个看了许多书的钱钟书也喜得抓耳挠腮,搔不到痒处,在《小说识小》中写:“《西游记》七十五回唐僧四众得近狮驼洞,太白金星报妖精拦路。孙行者欲邀猪八戒相随打妖,云:‘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之后只下了八个字:“俗谚云云,大是奇语。”孙悟空的话使钱钟书想到巴阙立治(Eric Partridge)《英国俗语大词典》中的“撒鸟海中以添水”,想到《淮南子·诠言训》“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想到曹子建“挥涕增河”等等,后面的这些,却都不如孙悟空那话有意思。

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为唐僧添了爱情,使唐僧的眼睛里也流露出脉脉之情。琢磨一下,应该是有点根据的,根据来自于原著文本。

如果不是取经事大,唐僧到了女儿国也许还真就有了止步的可能。女儿国外,也有留唐僧的地方,这些地方,风动,幡动,唐僧的心不动。也有的时候,风不动,幡不动,唐僧的心动。比如在一个庙里,他曾有过望月思乡。不管这是什么情,也属凡俗之情,也就是说唐僧动了像他这样的僧人不该动的情了。但这时候他的心动得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动也白动。在女儿国,却有些微妙,有人为他心动,他的心也隐隐地、连他自己也未必敢承认地有了涟漪,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生命自身不由自己地有了鸣动。小说本身信息不多,电视剧在这里加了些力气,人性深处是有逻辑的:别处留唐僧,非神即妖;在这里,唐僧遇到的却是个婀娜多姿有情有意的人,不由人脚步不有些沉重。这些可向文字中看:唐僧从了孙悟空,将计就计,及至到了九天仙子也不如的女儿国国王的身边,却先是“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后又“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这些似乎不该是金蝉子所应有,再到后来竟是“止不住落下泪来”,这泪似乎也不简单。我要是唐僧,取经回来,顺路应该去女儿国看看。

还有好玩的地方。孙悟空什么气都淘,却不淘感情的气,在观音这里却有点油嘴滑舌;观音对悟空似乎也喜欢,在悟空这里也爱淘些气,比如听说被妖怪假扮了模样,一生气就把净瓶扔进海里,这里有娇嗔佯怒的味道,明知道孙悟空搬不动那净瓶,却又故意让悟空去搬,他们心里好像都有点什么,但又并没说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犯戒。可是看下面这段,却总有点别的味道: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

《西游记》有一处让人纳闷。刘洪打死了陈光蕊,霸占了陈光蕊的妻子和官位,一占就占了十八年。十八年,陈光蕊当了和尚的儿子玄奘长大成人知道要寻找父母,陈光蕊的妻子殷温娇也念念不忘要为丈夫孩子和自己报仇,有意思的是,殷温娇从来没有想法让她的当丞相的父亲帮忙,殷丞相竟也从没想过要见见他的女儿和女婿。

唐僧原本并不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他也有复仇之心。《西游记》之《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中有:“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祭文一道。”

倒是孙悟空,是《西游记》中最洒脱的。他心怀大,不是故意的大,是无意的大,这就真大。他于人寰俯视怜爱皆没有,尽管没有恋爱过,却也好像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他对那些装神弄鬼的也就都不买帐,偏要拿他们开心,让他们露出点什么,而在普通人那里,他并不欺负,并没觉得比别人多出些什么,尽管他真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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