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舅没跑得脱。先是遭了她几个老阍耳光,接着被随后追来的民兵们五花大绑,押往擂台。毛仁芝好不得意,张开一双大脚,屁股左一拧右一拧,牵着那绑人的麻绳头,幸灾乐祸,洋洋得意,就象当年牵着绳头的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绑得结实的孙大舅,连那耕地的畜生也不如。那臭婆娘孙大舅母,站在柜台外,骂她是‘抱老槐树的主儿’,恨得她仁芝牙痒。终于有了今日哇。那碎嘴的放牛娃,被她整下水,呆头呆脑过一辈子。如今这碎嘴婆娘的老头,哼!正乐得眯了眼,没提防,手中的绳头一紧,脚下一个趔趄,一个黄狗扑屎,一头扑倒在地。
眼瞅着绳头往前窜。直听一声闷闷的响动,好象还有溅水花的声音。待到她爬将起来,哪里还有孙老头的影子!正没奈何,四下里张望,就听得有人撕碎嗓门地喊叫:
“有人跳井啦!”
跳井的,是村长孙大舅!
孙大舅母闻讯,颤巍巍赶过来,还没见着死鬼老头的尸首,就遭毛仁芝劈头一巴掌。嘴角的污血,一滴、一滴、又一滴,落在那好心肠的屈死鬼的湿漉漉的尸身上。
毛仁芝叉手叉脚站在水井边,风风火火,一边大打出手,一面吆三喝四,张罗人把那尸首扔到庵洼里去。嘴上还骂骂咧咧,
“你这个右倾臭老婆,停你三天食堂!”仿佛这凄风惨雨的世界,她就是显灵的主宰死生的阎罗王。
围观的,都是些饿昏了头的人,有事没事心里虚,听不得人吆五喝六。生下来就是贱骨头,谁嗓门大,谁就是爷,就能支使他们。而毛仁芝,正是看破了这一层。自个儿并不是坐桩的猴,却拿秧做势,颐指气使,指派起人来。
闻讯赶来的区委书记,悄悄立在一旁,拿眼看着那人五人六的泼妇,满脸欣赏有加的神情。
孙大舅自绝于人们的第二天中午,又是开饭时间,木盆小桶挤歪歪排好队,可那食堂死气沉沉的门,硬是不开,上面那把铁锁,哭丧着锈红的小脸,直瞪着眼前这一长溜满脸菜色的饿鬼们。那一天,食堂没开张。全村人,昏昏地饿了一整天。
第二天中午,还是没开门的迹象。一直捱到日落西山的光景,才见打巷口走过来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男女女。
走在前头的,有三个人。左边的,圆圆的脸,破公鸭嗓门,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查主任随在右手,一声不响,相当勉强。新调来的区书记,走在当中,饶有兴致地听那公鸭嗓门的女人说话,还不住光点头。
“今天,嗯,”查主任冲着饥不可耐的村民们开了腔。
“区、社党委一致决定,任命毛,嗯,这个,啊,就这个毛仁芝同志,嗯,作你们的大队长,具体嘛,啊,就蹲点在你们村。你们村,问题啊,这个这个,就是不少。搞多吃多赚,搞右倾,插白旗!。下面,请区委杨书记做指示!大家欢迎!”查主任吞吞吐吐,拖拖沓沓,平时说话,根本不这模样
大多数人手中拎着盆哇瓢儿的,占了地儿,双手不得空去瞎起哄,鼓那表示欢迎的掌。那年月,掌鼓得太多,每鼓一次,就不踏实一次,就遭殃一次。可怜那些面黄肌瘦的老老少少,除了整日价瞎起哄跟着鼓掌,别的什么好处也没落下。捱饿和鼓掌,成了他们的家常活计。前者,让他们心慌气短,后者,令他们泪水往肚子里咽。
内中就有那两三个十分不省事的主儿,饿得把拳头塞进裤兜里,因为肚子一天天瘪下去,裤带就一天天见长,裤兜插拳头,刚好抵消一截裤带绳。却挺起骨突突的小脸充精神。一听那‘鼓掌’二字,左半脑同右半脑的神经,约好了似的,一阵激动起来,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殊不知,这左手插在裤兜里,权且当了裤带,右手提着那两天没见湿气的瓢盆。这掌一鼓起来,动静就大方啦。首先,是耳朵的刺激,盆瓢落地,响声大。可肚子太饿的人,反应迟钝,麻木不仁,便就‘充耳不闻’;其次,是拳头一抽,裤带太长,那遮羞的单薄的裤子,便直拖拖掉下,露出那只好在茅厕或床上才显露的皮肉机关,皮吊吊的,毛重肉少,虽说对视觉有过刺激,可露的太不是时候。大家伙儿,一门心思,只对着肚脐眼上头,肚脐眼下头的琐事,个个无动于衷,人人‘视而不见’!
夫子好象早就说过,‘食、色,性也’。‘食’在先;‘色’在后,没有吃的,哪来那床帏之事?况且,那时节,女人们全没了那讨人嫌的月事。实际上,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打生理上分析,全然不分轩轾,模糊了彼此之间的区别,真正将‘男女平等’的社会口号,扎扎实实落实在全社会,特别是在农村。在中国五、六千年文字历史上,如此平等,肯定就那么一次!当然,当官的眷属,还有一部分城里百姓,可能没‘享受’到这份‘平等’!
有皮没脸起哄鼓掌的,一个是陈大牙,另一个是刘三糊涂。都三十好几。见别人不买那心黑手辣的毛仁芝的帐,觉得天大的机会等着她们,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就起劲给鼓掌。
那杨书记人长得小巧,出手倒是大度的很,
“听说你们食堂没开张,你们毛大队长就着急,赶着过来。今天晚上就开饭!你们队长说了,”他拿眼左右前后一扫,“毛大队长,还是由你来宣布。”
“今晚,就今晚晚饭,每人加一两米!一人一大勺白米饭!”公鸭嗓门特别大。
“瞧瞧,你们大队长有多好!你们,以前,是误会她了!”杨书记说话,不温不火,从容不迫,恰到好处。
那晚,还当真,大家都尝了口久违了的白米饭。可,也就是那一次,就一次而已。
第二天,村头场基边老椿树下,一横一竖歪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穿的倒还整齐。场基对面的大草堆下,斜卧着一半大的女孩儿,小手上全是泥土,手指甲都崩裂了。想必是临死前挣命,下意识往地里抠,指望能抠出一截半截萝卜头来。
每天都死人,村里只好拨出专人,收拾死尸。这种下作的活,没人干。硬是孙大舅板起脸,撮掇朱万祥和王德方俩光棍去干,答应他们,每人每顿加一瓢菜水。
朱万祥声高气粗,脾气戆直,凡事认理,也爱抓个理儿,遇上那烧不透煮不烂的实心货,三句话不合,抡起拳头就开打。因此,在社员们当中,相当有号召力。王德方为人奸猾些,喜欢背后打小九九,捣鼓朱万祥在前头赤膊上阵,乐得他藏掖在背后,有好事儿,就往前跨一大步,遇坏事儿,就抽身后退两大步。
朱万祥和王德方,一年前,都是身大力魁的汉子。如今虽倒了肉,骨架子还能拉得开。每天,两人拖根麻绳,扛上扁担,尽去那背风向阳的田旮旯,每天三、五个死人,拖到庵洼,便完成作业。因为干的是杵作的事,孙大舅在的时候,每天每顿,加一瓢菜水汤,那是保证的。有好事的,看着不习惯,勒一勒裤带,私下里下嘀咕,说朱万祥是孙大舅母娘家的远房亲戚,才得到这种特殊的照顾。都是些风传,没影子的话,也就是瞎说一通而已,谁也没当真。
当天,只收了三具尸首,歇的就早,没到开饭时候,两人就来到食堂。
“今天,让那毛大队长给咱哥俩,一人一勺白米饭,就昨晚吃的那。我亲眼看见,她盛了慢慢一大海碗,搁在水缸后面。要是不给,咱就捅开来,大家都玩不转!哼!”说话的是王德方,听话的是朱万祥。
“大队长呢?”朱万祥嘴巴瘦脱了形,有皮没肉,可嗓门仍然大。“给我俩吃白米饭!你们把米饭藏在水缸后,想独吞,吃私食?”
食堂里换了人马,当值的是新提拔的陈大牙和刘三糊涂。王德方拖拖拉拉,在老远的巷口磨蹭,实指望不吃白不吃,能捞一大口白米饭下肚。谁承想,饶是他聪明过人,差点儿没给卷进一场要命的狠打恶斗之中去。
“谁啊谁啊?”陈大牙尖牙利齿,挺个小瘦鸡胸脯,口水直喷到朱万祥喉结突起的脖子上。“你看见谁吃独食啦?啊?”
“就吃了!你能怎么样?”刘三糊涂实在是头脑不清楚,这种话,是不能实打实说出来的。“我们有毛大队长,还怕了你!哼!”一边狠声狠气的发狠话,一边撒开脚丫往后堂跑。“大队长,大队长,有闹事的,骂你吃私食,独吞白米饭!”
毛仁芝双手叉在腰间,鸭子摆水似的,打里面小仓库走上前来。
“都叫那右倾分子孙大舅,哼!看来你就是他那外甥了。你是在为死人喊冤叫屈!你是在同社会主义三面红旗唱对台戏!哈哈!”那公鸭嗓门,笑起来直让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你不就是要打擂台吗?我给你搭个台子,看看你好身段!哼!”
朱万祥也就是肚子饿,想讨口吃的,却遭到新上任的大队长一阵臭骂,好多话儿,他根本闹不明白,听不懂。直巴巴,光拿眼盯着大队长那双厚嘴巴,愣了神,肚子饿,心慌,气短,这回,更慌了神。杵在水缸边,前也不好,退也不成。
“你给我站到水缸上!”大队长吆喝道。
没容朱万祥缓过神,三糊涂就大后面给了他一棍子,木棍敲打在如柴般的瘦骨头上,“哐”的一声响。打的结实,打的他毫无防备,朝前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本能地伸出手,是想扶一把撑一掌,谁承想就碰着了迎头走过来的大队长。那一掌,承载着大个子全身的重量,‘啪’的一声,硬生生把那不可一世的妇人打的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中央。
“吊起来!”公鸭嗓门嘶哑,坐地发号施令。围观的人,见不对路数,抽身往后退,生怕招着腥臊,惹火上身。
“这儿有白米饭,谁吊他谁吃!”三糊涂此刻,倒是明白过来,打水缸后搬出一只大钵,好家伙,那米饭,真白,真刺眼。
大牙抄起那扬瘪稻的木掀,那把儿,就有人胳膊粗细,抡将起来,对着朱万祥的后背,冷不丁,又是狠狠一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怜那朱万祥,给五马攒蹄,绑成脚鱼,高高吊到大梁上。起先,还能张口,干骂几声,没多久,就撕嗓门求饶,尽管声音不大。但对毛仁芝来讲,那声音,特别让她受用。她,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索性叫人搬来凳子,洋洋得意,一声不吭,就坐在那瞧着。
来食堂领菜水的村民,但凡有口气,有点力气,又还想让那口气继续喘下去的,就得操起那扬瘪稻的木掀,尽全力抽打五次。就是说,谁要是不动手狠打,就没有当天的那瓢菜水。打十下的,外加一瓢。
一只大闷子锅里的菜水还没分完,朱万祥就一丝气也没了。被活活打死。
在这场恶打中,陈大牙和刘三糊涂大露了身手,得到了提拔重用分别当上妇女队长和食堂主任。朱万祥因为好斗逞勇,作了毛大队长的试刀石头。他做梦也没想到,就为那一口饭,还没吃着,活生生丢了一条性命!
毛仁芝要立码头,树万子,不得不抖擞出威风狠劲来,朱万祥不识时务,不知深浅,不问死活,是自寻死路。从此,鸡儿猴儿的,全都乖乖地,围住她转,拿她的话当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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