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二小先生,仁芝四处走动,指望能捞个官当一当。床上床下屋里屋外的软劲浑劲都使唤上了,全没见效果。她自认是风风火火闹革命的女英雄,可别人压根儿就没把她当棵葱。就好象她是冬天打雪地儿里给刨出来的一截山芋头,又黑又苦又发酸臭。
其实,她如今遭受冷落,也是事出有因的。
当初,她有两靠山,一是查副队长,另一个就是那脸黄心儿花的刘队长。那一回,查菊芳提裤子进房,十打十来个‘老母猪上栏――倒贴’,谁知事与愿违,揩油不成,反倒遭了仁芝同老刘的一顿结实好打。心中好不懊丧,岂不怀恨在心。没做成女人那事,便一定一地投身革命工作,一路串升。这不,公社一成立,就当了公社的管理委员会主任。红红火火,好眼红煞人!
却说那不成器的刘大个,官运亨通,土改还没完就当上区长,管了方圆六个乡。乡,五八年时改了,叫公社。刘区长人高腿长,走东乡串西村的,丈母娘村村有,风流帐处处丢。时间一久,难免生事,常常吃那些懵懂莽撞的大小舅子们和不解风情的姑爷们的拳脚。身上常常戴花挂彩,打内战那时节,也比眼下消停。
区长风流,更有那一干不省事的领导,硬是看中他,提拔他,实际上是把他推往架子上,拿火在烤炙他。这不,转眼就升了区书记。官越大,风流帐就越长。那天,提拔文件下来,脸上也刚巧挂了新彩,扎着里外一簇新的白绷带。可那些看上去热心热肺的下级们,全没心没肺,硬是起哄,代做主,生生把绷带给揭了,露出活脱活一熊猫小样。
女人为争风吃醋,往往会大打出手,闹腾得不可开交。当年查付队长,就没脱这份俗。可仁芝不一样。别看她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可是她知道,对刘书记这种人,只能拉不能推。能沾点风流,揩几滴油水,便是便宜,就是收成,千万不可得陇望蜀,这山望见那山高。那准坏事。
女人中有女人;女人中间当然有男人。这种事,男人一插手,后果就难以逆料了。
这回,那男人有点来头,因为他一直在部队服役,他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军婚,又叫高压线。
那高压线摔将下来,一攮子将那熊猫刘送进了班房,饶是他孬好有那十年的革命史,丁点儿不管用。
这不,两堵墙,一堵是倒了,倒的结结实实,狼狈不堪,倒的永无宁日;另一堵,没倒,可在仁芝心中,还不如倒了的好。
所以,闹土改时杀人越货入党的泼皮女人,永远闲了下来。搁如今的话,她是给彻头彻尾‘边缘化’了。因此,整天也无非是张罗前台往来流水小帐。孩子闹人烦心,常挨一顿屁股。有时,老太太小媳妇的,来买点盐打瓶醋,张家长李家短闲聊着,她便打柜台后,接上茬,有一搭无一搭同人家呱蛋。但凡这时候,人家便匆匆忙忙提起付过帐的物件儿,迫不及待地颠屁股走人,生怕身上沾到血腥似的。
二小先生快上小学了。仁芝却还一直困守在家。除了偶尔交个党费,外面的事,好象根本与她无干系似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俗话说的好,是颗钉子,搁在布袋里也会探出尖脑袋。仁芝终于等到了出人头地的舒心日子。
说话间,就到了五九年。也就是‘风风火火大食堂,砸锅卖铁往前闯’的‘公社化’的次年年初。
那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地里头,又脆又水灵的白萝卜,长的象莲藕,一尺来长的胡萝卜,比老奶奶的纺锤还粗。人们刚吃了几天饱饭,一边打着响嗝,一边顺手将锅碗瓢勺里的剩菜剩饭汤汤水水,倒进泔水缸里,做的是那么的随心所欲,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仿佛上天连着北京城,普世眷顾着乡下人。皇天在上,世辈躬耕垄亩的乡巴佬,先是打天上掉一大馅饼,空手套白狼得了地,可还没耕熟,就被哄吓诈骗、软硬兼施给‘合作’了回去。心里横竖不是滋味,憋一肚子委屈,没处哭诉,千百年的传统,打碎牙齿,只好往自个儿肚子里吞咽。好象遇上天大旱,毫无应对的办法,唯一能做的,便是眼巴巴盯着苍天,乞求开恩,广播甘霖。祖祖辈辈盼望‘耕者有其田’的农民,没了地,只好又回过头来,以十二分的耐心,等待老天再掉馅饼。
可不,真的,馅饼就是来了。而且是夹带着白米大馒头,白菜红烧肉,油炸狮子头。管吃管够。吃的嘴油腮香,吃的红脸肥肠。乡下人,胃口浅肠子短,心机也短,全然没想到,这种神仙般的好景,能撑多长。向来一粒米半颗豆打牙缝里往外节省的老实人,怎么就没去想,没去想那随时就会到来的致命的大饥荒!
树上的叶还没全绿,饥荒就象蝗虫,铺天盖地悄悄逼进。先是,大食堂吃尽了年前的余粮,家家户户,早就没了口粮。午季还没到,饿象就蔓延开来。接着,开始放卫星,创高产。仓里随你有几粒剩粮,碎缸刮底,颗粒不留,全充了公,给卫星垫个底儿。眼见得午季的收成,农民们是颗粒别指望了。
食堂还在照旧办,只是不再有年前的那份吆喝声和喜庆气氛。人们也照旧按点去那食堂,因为家里但凡沾点儿铁腥味儿的杂什,象锅、铲、瓢、盆之类,全数拿去小高炉,炼了钢铁,其实全都成了焦煤混铁的大疙瘩,浑无定形,黑亮晶荧。如今,公社早不在了,可当年造孽留下的那些黑铁团,仍然不动声色地窝在小高炉旧址上,心甘情愿地做着这段罪恶史的见证。
没锅没灶,更没粮食。而且,即使有谁小机灵,事先藏下掖下一二做饭的家什,此刻也不敢拿出来使唤。谁家烟囱,别说冒烟,哪怕迸出一丁点儿火星,等在那的,几乎就是灭门之灾,至少,男人会给打个大半死,然后全家十天不准进食堂。
有幸能进那食堂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按人头,一个人头给一大勺――也就是开水,上面漂几片沤肥绿用的苜蔌叶。假如你同那掌勺的有交情,勺插得深切些,你能搅到几粒米星。有人肚大嘴馋,出得食堂的门,那一大盆水带绿肥叶,‘呼啦呼啦’就下了肚。等明白家里老婆孩子在等着这度命的汤水,为时已经太晚了。
高产擂台一天比一天高,农民的心就一天比一天往下落,就一天比一天沉重。树上的叶子全撸完了。接下去,树皮遭了殃。人们的饿眼,发出绿光,绿光里,掩饰不住对生的欲望和对死的恐慌,却也毫无办法,就象那搁在岸上的鱼,干摔几下尾巴,张一张嘴,有气儿无力。而这口气,随着擂台那边的起哄声,慢慢瘪了下去。
街北头的李大头死了。食堂后面的汪二奶奶,三天没来食堂打那饭――水漂野菜叶。开门进去一看,早就僵了尸。
村长是孙大舅,看了一眼只剩一把骨头的饿死鬼汪二奶奶,五十开外的男人,哭得呜呜咽咽,眼泪鼻涕满脸。孙村长是孤儿,几乎就是汪二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可是,孙村长没尽到孝,甚至连给老人发丧的时间也没有,又轮到他去放卫星,区上的人,就在食堂里,立等他到区里报到。
说起那放卫星,那是台上是敲锣打鼓,台下是心惊胆颤。可不,东乡村村长,也就是河东的周麻子,上一回放卫星,放到了亩产一万,就认死也不再往高里叫。结果,后背上给插了个‘右倾保守’的牌子,先是游街示众,然后再给带回卫星擂台,一顿拳打脚踢。横施拳脚的人,唯恐那‘保守’的牌子插上自家后背,没命的下死手,看上去是义愤填膺,表示划清界限,实际上是心中有鬼,生怕祸事牵连。一打一气再加三天不问吃喝,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就咽了气。好歹饿鬼身子轻,一个人扛起,转身就给扔到庵洼里。那是一个堆放死人,且不须掩土的所在。
孙大舅拿衣襟擦一擦老泪,无可奈何,拖拖沓沓,恨不得一步分成五步走。蹭到会场时,行情已经涨到亩产两万斤。孙村长人笨心拙,怎么也拗不过这个弯弯绕来,就眼下这好年景,亩产差不多是五百斤,这二万……且慢!那是要四十亩地的收成哇。种子粮、仓底粮,加上山上刨荒抠来的……孙大舅算不清楚,心里头直泛酸水,眼里冒金星,额头沁冷汗。
擂台上,主持的人扯起嗓门,吆喝着。台下却一阵骚乱。原来,孙村长再也见不得这阵仗,身不由已,拔腿就跑。待维持擂台的基干民兵们缓过劲,闹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跑到北街口了。后面的人追的紧,他是荒不择路,一头插进毛仁芝的小酱油铺子里。
毛仁芝的确是颗钉子,这回,她终于露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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