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 仁芝年轻的时候,园园的脸蛋,永远红卜卜的,扎两乌黑的大辫子,浓黑的眉毛,圆又亮的大眼 睛,高挑结识的身板,加上那点火就着的躁脾气,自小大嗓门说,大嗓门笑,大嗓门哭,大嗓门闹, 落下个左嗓子,说起话来,‘嘎嘎嘎’的,象只小公鸭。怎么看也不象一个女儿身。家里过得不殷实, 虽然没正儿八紧地送她上学堂,可也由着她的性子,时不时上村边土地庙,在村里聘来的塾师那里, 旁听几个时辰的学,斗大的字,倒也能写出三、五、七个来。 那塾师先生年纪轻,高高的个头儿,虽然长得歪瓜裂枣的困难模样,但是口齿利落,正份的书, 明白的不多,说的也就更不多,但扯起闲篇来,那是张家山前李家山后,上至盘古女娲,下到嫁姑娘娶 媳妇,那是头头是道,一套又一套。惹得那些乡下的孩子们,乐而忘形,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凑钱 买来的墨水,没常消泛在纸笔上,大都打翻,溅在衣物鞋帽上。亲娘老子还直乐,觉着孩子带一身墨香, 将来定有出息。 那天,先生写下一首诗,让学童们传看: 呆! 秀才, 吃长斋, 胡须满腮, 经书不揭开, 纸笔自己安排, 明年不请我自来! “书,不可多读,多读了,便呆,成呆秀才。”先生慢条斯理地说。“本先生,要教你们的,全是真才实学,经纬之论, 天地纲常,三流九教,日出东方,男女趣事,如何闹洞房。” 先生摇头晃脑,满嘴胡编,一边拿眼下死劲瞧着那笑得衣衫不整的野丫头仁芝姑娘,一边拿毛边纸,胡乱写上几个字, 在一边又画上一高一低两小人儿,一棵大树,树上挂一园园的月亮,趁没人主意,塞进那初通人事,开始怀春的女孩儿前胸衣 襟里。学童们正听得欢天喜地、不亦乐乎,哪里晓得眼巴前的先生戏学童的妙戏,更不会明白当晚要发生的趣事。 月黑风高,谁也没看清楚,那颗老槐树下,到底演了出什么戏。只见有一高一低两人影,外加那小公鸭嗓门的‘嘎嘎’ 浪笑,让人听得两大腿之间直起鸡皮疙瘩。 在乡下,但凡不合本分人家恪守妇道的事,做得利索,但传得更利索。先生戏仁芝的风话儿,先是风言风语,后来就沸 沸扬扬,也不知怎么的,就闹腾开来。塾师也知趣,卷起铺盖,悻悻地走人。家里这才对她多上了一眼,不许她撒大脚丫子到 处疯跑撒野。可仁芝向来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姑娘十七、八,加上早熟,这风化之门一朝打开,想再给合上,那是万难的。 镇子上的货郎王,挑着两只大蔑箩,常往乡下挑买针头线脑的。那家伙,二十刚出头,也一般浓眉大眼,只是平时见人说话脸先红,细声细语的,男人们都嫌他‘娘娘腔’,不拿正眼瞧他。可姑娘小媳妇们,受够了乡下夯汉子们的粗鲁和单调直率,瞅着眼前这细声曼语的男人,心里小痒痒,趁自个儿男人或老子娘亲不在,一个个垂肩挑眉,放肆地同他打情骂俏。娘娘腔的货郎,便也壮起胆量,抖擞起精神,捏捏姑娘的手,摸摸媳妇的腰,好一份情趣。 走了先生,仁芝没得学上,眼巴巴瞅着进村的路口,但凡货郎王的拨浪鼓一响,冲在前的准是她,两头黑又粗的辫子,赶直了横戳在脑后勺。货郎每每先送她一个软笑,打蔑箩里拽出早先备下的胭脂花红,直愣愣揣进仁芝前胸里。那绵绵的手,有意无意地赖在她两乳之间不往回抽,招惹得她,身子痒痒,浑身乏力。身态和眉眼都柔和许多。唯有这时候,方才见到,仁芝的的确确是个女儿身。 那一年春上,小麦还刚灌浆,蚕豆花儿香,油菜花儿黄,也就是农历说的阳春三月,正所谓‘春暖花香,鹅卵石淌浆’的季节,有人亲眼看着仁芝钻进了黄黄的油菜地。田埂边上,就看见那一对大蔑箩,一只立在田埂上,一只横躺在地沟里。 仁芝跟货郎王回了镇子上。毛家虽没收到彩礼,却也省了一副嫁妆。新春时节,她就报着儿子回娘家拜年。那小儿,皮吊吊的,猴巴干似的,面黄肌瘦,个头倒还不小。做外婆奶奶的,舍不得外孙儿,宝贝长宝贝短的。也不嫌避讳,逢人就说: “就那满地儿油菜黄花闹的,让我宝贝小样儿,满脸菜花黄。” 可村里有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就给那娃取了个小名儿,就叫他“小先生”,无非是暗讽仁芝,说那孩子是塾师先生下的种。 孩子倒是有大号,可每次回娘家,左亲右眷的,总习惯叫他‘小先生’。那头脑少筋肚里缺肺的外婆奶奶,乐得屁股只颠颠, “咯咯咯,我们家有小先生咯!”无非是觉得这好名儿有个好兆头。 小先生过周岁那天,娘家老小乐呵呵忙着给孩子‘抓周’,仁芝偷空溜出家门一小会儿。晚饭点灯时节,村北头传来鹅哼鸭叫的哭闹声。有人在村北的水塘里,发现了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淹的半死,有出气没回气。幸亏碰巧发现得早,一条小命倒是保住了,但当晚就鼻歪嘴斜,说话不齐。懂点医道的说,那是*****了。搁如今的话,那是脑子缺了氧,造成后天痴呆。几代单传,就这么个独种,那个哭,呼天抢地,撕心裂肺。 村西头,抓周的客人刚刚落下屁股。 小先生五岁的生日,破天荒没回娘家过。原来,到处在闹土改,乌烟瘴气,腥风血雨,鬼哭狼嚎。贫苦农民家出身的毛仁芝,全身骨头作响,只觉得全身的劲道往外迸。撇下孩子,踢开丈夫,投身到那火热的斗争中去,搅得个鸡飞蛋打,杀得个人仰马翻,闹得个天昏地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