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
表叔姓杨,刚过60,162CM的个头,红朴朴的脸,几乎没见灰发,忒有精神,嗓门洪量,喜欢笑,笑起来露出齐而白的好牙口;笑声很有感染力,常常让听他笑的人含俊不忍,无由无故合着他一起笑。湖南浏阳人,在生物植物工程领域,是吃特专津贴的那档次。那年来美国合作一项目,说好一年之后就回国的,老婆儿子扳着指头盼他回家的时候,得到他的消息,或者说是他的决定。他决定这回来了就不走了,要在米粒尖常驻下去。次年,一家三口在南卡罗里那州汇合,皆大欢喜,至少当时的确如此。
邻居老李,前几年可着劲掺和安利传销,左邻右舍前院后坊,那是有门铃便按门铃,没门铃就动手敲。起先还用指头彬彬有礼地弹三下,仿佛是特工007的同事在接暗号,敲完之后,便半呲着老黄牙,一只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听,轮到后来,便圆起拳头砸门,然后再听,一直听到有脚步声,立时垂下那淡而黄的九点一刻一字扫堂眉,成八点二十分,合起薄而黄的唇,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屋里的主人立马成了他的下线似的。全然没领悟出,大半的几率中,门开处最先出来迎客的是同老李一般不甘寂寞的狗,而且大半的狗,是大大半不喜欢象老李这般的不速之客的。有时见着狗小,李博士便试着发怒,双眉拧成十点十分,目不转睛盯那不甘示弱的狗,双方对峙,顿时突现两个基本点,没承想同时也错过了同房主打招呼,确定上下线这种特殊的上下级传销关系的一个中心这样的大事。如此这番九点一刻,八点二十,再十点十分,外加呲牙抿嘴,收效微乎其微,可邻居老李并没死心。有一周末之夜,辗转反侧好几个时辰,次日临晨,一踩油门,来到只有两小时车程的南卡的表叔家。
表叔是老李的父亲老老李的小表弟,比老李也只大八、九岁。李老当年是带厨子配司机的一级教授,表叔打小就景仰品学出类拔萃的大表兄,他之所以能有准院士水准的今天,与当年对大表兄先是景仰和膜拜,祠后便奋起直追,那是绝对分不开的。俗话说,同年叔侄赛弟兄,小表叔见到大表侄,喜不打一处来,眉飞色舞,朗朗大笑。表侄老李一扫一路忡忡忧心,大受感染,满脸阴霾顿开。小小的公寓里,男人那种撼墙晃瓦的嗓门,给人以回肠荡气的充实感。
老和尚给小和尚撞钟,还不也是为了一钵斋饭。表叔一口答应做表侄的下线。身段不大的表叔,手指头也短,搬起指头精打细算,讨厌的是,他的钱袋更是相形见绌。这阵子老板科研基金没了着落,只好歇了他。个头同他一般高低的表婶,没来由硬是铁定一门心思,自费上纽约学考针灸按摩执照。焦头烂额之下,表叔难免情急,没地儿去做试验,刚好犯不着去做那劳什子文章,何不放下身段,做个专业下线。凭我做学问的持之以恒和缜密无瑕,再加上……哼,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年叔侄赛弟兄,咚咚锵,数月之内,不好说那钻石级,绿宝石红宝石级非我莫属也,哈,哈哈^_^!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而今为了这宝石级,不,钻石级百宝箱,我就得沉……嘿,这不有那5000美元嘛,全部家当,全部压上。那不锈钢炊具,来三套, 计3000大文,剩下的,全买进保健药品!哼,谁个不吃饭?那就得用炊具,不锈钢炊具,岂不最好?!谁个不想健康长寿,那就得进补药。哈哈,哈。表叔朗朗大笑,笑得乐观,笑得悲壮。历史上关云长走麦城时,仿佛也如此动过感情,关圣人那是不得不发,箭在弦上;表叔这时,是义无反顾,背水一战。
表叔老刘是生物工程领域的准世界级角色,表侄老李在IT行当里那叫响当当,事情发展的结果似乎表明,这对同龄叔侄的聪明才智,许是尽数被生物和IT收罗磬尽,因为他们全一厢情愿,人们,特别是来美国尚还立足未稳的男女同胞们,对是否一定得用不锈钢炊具和服用高档保健品,是深思熟虑,老成持重的。他们爱国,但更爱掂量自己的钱包,,那叫“掂”,然后知不足。更何况,安利产品与爱国八棍打不着。老李去南卡招降纳叛,收表叔为下线的时候,儿子小李还没出世,如今那小儿上小学二年级了,表叔仍在按时服用当年趸下的安利的保健药品,因为那些准下线们,凡事老爱掂量,表叔对此深不以为然,却亦无法,只好自消――自我消化之。至于那些钢精炒锅蒸锅水壶之类,地下室一面墙伤水了,没时间去张罗它,就用那些锅碗瓢勺垒起来吧,从那别具匠心的造型,不难看出表叔在雕塑方面也饶有天赋。这些都是后话。
锅碗瓢勺推销不去――尽管是不锈钢的――也只能是道具,而今表叔没了显身手的舞台,道具便成了累赘,看了涨眼,特别是在表婶眼里,更特别是看在鸟枪换炮,今非昔比的表婶的眼里。熬过千辛万苦,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专业考试,表婶已拿到营业许可执照,可以自个儿开业,给那些腰酸腿痛,拿不出大钱,但并不有半点影响他们将信将疑情绪的病人做针灸按摩。
一日夫妻百日恩,数十年夫妻,那个恩情,是河深海深――可到底还是敌不过赤裸裸的现实实在。中国话常将恩仇拧在一处讲,国外也有恩仇记之类的作品。可见普天之下,恩仇难分家。表婶整天价忙着赁房子做广告开业,情绪――那是非常不一般的亢奋。家里屋外,整个儿颐指气使,全然不把准院士看在眼里。至少表叔有这种感触,特别是他在北京的师弟新近当了工程院士之后,特别是眼下的他尚无衣食饭碗,用一口齐尔洁白的牙口啃不多乎也的老本的时候,这种感触更是有增无减。呀呀呀!表叔感慨万分,弄不明白爱与恨打哪分界,厘不清恩与仇的真正区别。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呔,此话不当;天生瑜何生亮?!这话也好生别扭。表叔决定,不当也好,别扭也罢,挨个儿避开,且出去走走也哉。
走着……倒是有辆还凑合能开的车,但表叔不打算饶上汽油费。一个迈走将下来,顿觉得心头舒坦,气色也好许多。前头有一片竹林,嘿,又是箭竹,表叔一直在找毛竹,那家伙,肚大腰圆个头儿高,春天里扳倒一棵笋,且有大半人高低,左邻右舍都能饱尝一顿油焖笋块,那家伙,那种清香,多滋润。且慢,箭竹也有好多种,金镶银,凹处镶一条金黄;还是银镶金,大半杆是金黄,只在凹处露一丝淡的发白的绿。嘛也不是,全是寻常见的箭竹,叶儿小,杆细长,生命力贼强,水泥地都能窗(穿)过去。表叔连连摇头,信步绕过竹林,眼前突兀出现一不大不小的单门独户的房子,不象住家户,因为门前停车地儿贼宽实,停了好多车,连竹林边沿处都挨个儿停满了。表叔对车颇感兴趣,且小有研究,福特150皮卡,有力气;福特250,这家伙占地儿,柱(肚)子大,吃油。表叔突然发现,门前几乎全是一字儿皮卡。嗯,皮卡好,能驮人拉货,不象我那破丰田佳美,上坡且使不上劲。
用眼巴前的时髦话说,合该今儿个出状况(有事儿)。长时间寻找下线,兜售安利那些贼贵的玩意儿,虽一无所获,倒也练就了任谁门槛也敢跨的大将风度。大将铿锵锵进得门来……
原来是拍卖,慢着,是拍卖汽车,而且是皮卡。表叔红朴朴脸上陡然添了精神,双眼顿时发亮。慢着,慢着!表叔有点发急,本来这英语底气就不足,叵耐抡棰那厮,突突突说话不带喘气儿,
“1500,1500,1500一次, 1500二次,1500三……”
左边一黑胖子伸出粉白色手掌。
“1600, 1600, 1600 一次……”
右前方一瘦高个儿挥拳一晃,恁没看清是白人、黑人、还是老墨。耳朵不灵,眼怎么也不好使。是太兴奋?哪能;太激动?嗯,有那么点。心里这么思摸着,右手情不自禁举过了头,生怕玩棰的同他一样眼也不好使,还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1800, 1800,1800一次……”
慢着,该是1700哇,嘛子跳上1800?表叔的手颤了一下,拿眼四处张望。周围的人饶有情趣地回了他一眼。眼眼相观,谁也不打算伸手出来接过他的标。表叔有点气短,脸更红了些,鼻尖开始不沉着,沁出芝麻粒大汗珠来,真想拿手去擦,可又拿不定主意,生怕放下手,人家会认为他赖帐,拿法律同他说事儿。若在平常,但凡表叔情绪紧张,都会自然不自然地用手捂住口鼻。可这回儿,不能下意识的捂嘴巴,表叔更不自在起来。
“1800二次……”
等等,到底是什么牌的皮卡?哪年产?玩棰的那脸,怎么瞧怎么象那棰头,油光光、闪闪亮。眼下谁也没看透表叔那份心思,担待点儿他那份着急。
“1800三次!”
“乓”,木棰砸将下来,表叔脸上的肉一颤。“祝贺您,先生!”敲木棰的朗声唱道,“根据南卡拍卖法X条X款, 您现在是这辆皮卡的唯一合法拥有者了。”
表叔仍四下张望,衷心希望那木棰是在同别的什么人说话。一位苗条的白姑娘,笑容可掬领着他,穿过人群,朝结帐台走过去。表叔不动声色地紧尾其后,心中盘算着可以由他开销的数字。同时又不免有几分得意,仿佛眼前是奥运开幕式,漂亮姑娘就领着他,代表这个泱泱大国的唯一参赛者,打所有看客前大踏步走过。又仿佛是他正由漂亮姑娘领着,等在他前面的根本不是一辆破车,而是通往奥运领奖台,耳边依稀响起了高亢的国歌声。
老婆,也就是表婶,用她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嗓门迎接了他,一下子把国歌的事儿给赶到老外婆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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