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是袁首长的特邀嘉宾。姓方,面庞瘦削,头上花白杂毛没剩几根。那双眉毛,紧凑浓密,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凝重深邃,含光不露,收敛自然。看人时,眼神中总有那么一层薄雾,让人感到捉摸不定。他坐在那,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抽烟。烟雾中,倍加显得超然物外。他夹烟的指头,微微发抖,时儿,薄而有棱角的嘴唇也随之下意识地颤抖,只好紧抿住嘴巴。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在控制自己。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在座的,从少将到那至少是当过连长的武装部长,都是军人。而他呢?是军人吗?他当然是军人!他是民国的功臣!是领着士兵们阻击匪寇的上尉连长,是与日寇在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上校团长,是荣膺勋章的抗战英雄!可是,眼下的他,嘿……
张参谋忙前忙后张罗着,人都坐整齐了,自个儿却仍站立在一边。
“小张你也坐下吧,”袁首长说话心平气和。“该是正连级了吧?啊?”
“报告首长,当过连指导员!”小张一个立正,朗声答道。
“你坐下说话。”见小张扭扭捏捏尖屁股落在板凳上,这才和颜悦色说道:
“我当连长时,把你们的军长提拔当班长。那可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喽。五五年本人官拜少将,你们军长,嗯,好象那时定了上校。”刚抄起筷子又放下。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凉毛巾,先让给身边的没几根毛发的客人。再接过一条,这才擦擦自己的手。
“不用我介绍了吧,啊?这位是方连长,不,方团长!可我一辈子只习惯叫他,方上尉!我的老首长啦。老首长,嗯。”
袁少将一耸身立起,‘啪’,行了个举手礼。
叫方连长的秃头连忙站起,左手按在少将肩膀上,要他坐下,右手不叠举起酒杯递过去,无非想岔开他的话题。袁少将接过杯子,一仰脖子,一口干了一大杯。
座上的军人们面面相觑,刚举起筷子,又慢慢放下。站也不是,坐亦不安。
少将干了酒,长吁一口气,这才稳稳坐将下来。一面拿筷子给方上尉夹菜,一面朗声说道:
“方上尉,给大家吹几句?”地方话,‘吹’,就是‘侃大山’的‘侃’。
戴四类分子帽子的方连长很不自在,但拗不过老袁的热情,勉为其难地侧过身子,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开口说道:
“各位领导,啊,嗯……”他低下头,在袁首长的大脑袋边耳语了几句。袁大头稍作沉吟,目光凝重,打桌面上一扫,十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今天的场合特别,在座的都是军人,我刚才征求了你们袁首长的同意。作为一个老军人,请容许我以军人的特殊形式,与各位见礼。”
他颤巍巍站立起来,身子有点儿斜,提肩挺胸,紧绷脖子,‘刷’,来了个敬礼。
座上的军人们,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特别是那地头蛇式的人物区武装部长。他们这号人,平日里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对老百姓颐指气使,对眼前这个‘专政对象’,从不屑拿正眼瞧过。没提防这老反革命来这一招。一时愣了神,不知所措,忙不迭都跟着站起,拿眼看着时政委,请领导示下。
时政委毕竟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脸上堆笑,出左手按下方老军人的右手,同时伸出自己的右手给紧紧握住。一言不发,示意对方坐下说话。这种场合,时政委什么也不能说,袁少将有来历,在上面的线粗的很,啥也不用担心。天大的事,随便往哪个军区一躲,管吃管喝,优哉乐哉。而他则不然,区区一个团政委,别看他今天人五人六,狐假虎威,高高在上,转身就能给铐上,送往劳改队,那是太稀松寻常的事。所以,政委满脸堆笑,皮笑肉不笑,他不想失礼,但他更不能失节。眼巴前这个‘节’就是他的乌纱帽。
那时节,人们悟性都高,顿时心领神会,不约而同高举起酒杯,嘴巴里瞎掺和,嚷嚷着,“喝酒,喝酒,喝……”
少将自顾自陷入沉思之中,半天才缓过神,示意大伙儿都坐下,语重心长地开口说道:
“方上尉比我长两岁,当年带着我出去闯天下。打阿坝过芜湖。去投奔张治中张先生。方上尉念过书,他的老父亲同张先生的幕僚长祖沛愚先生是世交。当时就封了上尉连长,我嘛,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勤务兵。”
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听,谁也不便动筷子。
袁少将端起杯子,“这样吧,我们在这,影响你们吃喝的情绪。不如我们一起干了这杯。我同我的老哥换个地方。乐得你们自在。”
没容时政委反应过来,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一屁股拱倒身后的椅子,拉起老方的手,转身就走。
张参谋忙不迭地起身,拉上武装部长,一路小跑奔去厨房作安排。
老袁一边走,一边侧过头,拍拍方上尉肩头,说道:“后来,一路撤到了武汉。我俩开了小差?”
“那时候,国共合作,在武汉都设了办事处。你袁将军拉上我,一定要报考军校。我觉得这是好事,学军习武,报效国家。”方上尉紧步慢步跟着。
服务员按吩咐,把他俩领进走廊深处一小房间里。茶水酒菜很快上齐了。老袁大手挥一挥,把闲杂人等全数哄了出去。
“我们先来到黄埔军校驻汉口办事处,”老方瞥了袁将军一眼,似乎有话说不出口。
老袁虽然多喝了几杯,可心里头明白。接过话茬:
“黄埔的人说,他们只招收文化兵。取了你老方。开了一纸介绍信,打发我上斜对面的延安抗大办事处,去碰碰运气。而你拿定主意要同我共进退,说什么也不乐意我上抗大……”
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可时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
黄埔军校办事处门前,两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抬脚就要进门。
‘啪’两杆家伙挡在面前。
“怎么着哇?”高个儿的伸手要动粗,被随后的大眼睛架住。一边赔笑道:“我们是来报名上军校的。”
“请上那边窗口登记。”门岗也还算客气。
“叫哈子哇?”显见得是个文书的军人,打窗口伸出个大脑袋,敢情是四川人。
高个儿直揉鼻子,半天没回话,可能是那文书的话川味太浓,没听明白。
“啥子哇,没得名头嘛?”文书又问。
“姓袁,叫大头。”自称‘袁大头’的是高个儿,说话有点瓮声瓮气。
“啥子啥子?”里面的川兵发了急,伸手揪下大脑壳上的军帽,越显得脑袋笆斗大。看来这位长官忌口,忌讳人家说‘大头’两个字。
“他叫袁二定,”大眼睛的赶忙接过话。“我叫方大坚。巢湖人氏。他二十,我二十二。”大眼睛脑筋转得快,临时取了名字,因为原来的名字不能再用,担心人家查起来,当过逃兵,有前科,怕误事。
“哦,”文书缓过劲,打里面递出纸笔,“填上吧。”
“你先等会儿,让我填好再来帮你。”方大眼睛说完,动笔一字一字工工整整地填写。袁大头接过纸笔,一头雾水,傻乎乎站在一旁。
“你倒是填写嘛!”文书一旁催他。那口川话,听起来拖腔拿调的,真烦。
“写就写,”小伙子气盛,操起笔,学那模样饱蘸上浓墨,上下比划,不知如何落笔。笔头的墨,好不省事,连连滴下两大滴。小伙子就势,在两点外圈了个大大的圆圈,肥头大耳,那两墨点,刚好作了文书那副铜丝眼镜。
文书气急败坏,抄起两张表格,眼镜打窗前一闪而过,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打内屋走出一军官,笑容可掬地招呼方大坚进去。袁二定却被挡在门外。
“袁青年,我们是军校,只招文化兵。你读过书没有哇?”军官和颜悦色问他。
袁青年无言以对。光拿左脚踢右脚。
军官转身进去又出来,递给袁二定一张字纸。说道:“方大坚已被任命为少尉士官,录取为黄埔xx期xx速成分校正式学员。而你,本办事处念你满腔报国热忱,正式推荐你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报到。去吧,就在那斜对角,包子铺左边。”见小袁心神不安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去吧,那边没要求,学员有没有文化,无所谓。”
就如此这般,有文化的,进了黄埔;没进过学堂的,上了抗大。后来,黄埔的,成了苟且偷生的阶下囚,四类分子;抗大的,成了颐指气使的座上宾,高级军官。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军人,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感慨万千,举杯痛饮,相视抚掌大笑。
“黄埔,那可是嫡系,进了黄埔,让人有豪气斗牛,浩气万里的感觉。满以为,日后做个将军,建功立业,前程辉煌!嗨,时世难料,世事难定哇。你如今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少将军,我却落得个千人唾弃万人指骂的历史反革命。一道出去闯世界,可咱们到底还是分道扬镳。如今你我,是两重天地了。一念之差,误走一步哇。”
老袁没再吭声,伸手去夹菜,手抖得厉害,筷子恁掉了一只。“是哇,”袁将军心中翻滚开来。“你进了黄埔,我上了抗大。你是国军,我是八路。从此天各一方。若不是……”
将军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袁的那个营,同日本鬼子小打小敲打了几仗。小鬼子惹毛了,重兵围过来。这不,你老方率领国军一个团,硬是拦腰切开鬼子的包围圈,为我们杀开一条血路。突围途中,你同我肩并肩指挥作战。为了救我,扑在我身上,自个儿的腿,让鬼子的小钢炮弹片,削见了骨头。瘸了腿,终生残疾。
老方见老袁不说话,低头想心思,便自个儿抿下一口酒,看着窗外,也开始发愣。如同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因为腿伤,他下了火线。几经辗转,回到老家。五0年,定为‘历史反革命’,坐了几年大牢。赶着‘艰巨’那几年,差点没给活活饿死。如今,过着这非人非鬼的日子,出门就得戴上那黑袖章,好象家里永远都在死人,都在办丧事。他不是犯人?因为他们还容许他晚上回家,同老婆孩子守在一起。他更不是平民,因为他象牲口般被人吆喝,甚至挨打;他得无休无止地干些下三烂的活儿;一年四季,只要天上不下刀子,他就得去扫街;下雨下雪的日子里,得往四乡八野里跑,当邮差,替那些革命干部们传消息,递通报,发开会通知。有时,半夜也给捣鼓起来。他一条腿瘸了,里面还留着日本人的弹片。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得势小人们对他的使唤。一年四季,真正是全天候,而且是一文不挣――完全白干。全靠老婆在茶水炉挣的那三十块钱薪水,这才勉强活下来,这才没被饿死。
倒是少将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反正我在老家也没亲人了,不如上你家看看去。”
没容上尉作出反应,站起身,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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