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上尉同袁少将 (河山人物之五)
那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年代。那是一个是非混杂的年代。那是一个忠奸不辨的年代。那是一个人妖颠倒的年代。那是一个草菅人命的年代!
这篇故事,讲述的是两个男人的经历。他们曾经是邻居,打小儿是同学,是手足,嗣后又做过战友,亲过那亲兄弟。然而,人生长河里,浊浪汹涌,滩头风啸。俩兄弟几经磨难,几回分合,再一次相见时,是在六十年代末一个酷热的夏天。
火车拽着刺耳的响声,在淮南线靠南端的烔炀河小站停下,穿深兰色工作服,胳膊上套着油腻腻护袖的列车员,懒洋洋地拉开车门,呛声硬气地吆喝着,催促该下车的人赶快下车。那些下车的乘客们,一个个浑浑噩噩,一边呼前应后,一边骂骂咧咧。踉踉跄跄之中,难免踩着前边人的脚后跟,吵吵嚷嚷,怨气冲天。一路上憋得满头大汗,浑身散发着浓烈汗臭味,争先恐后往下赶,仿佛站台上就是清凉世界,福地洞天。
又一声刺耳的汽笛,火车头极其不情愿的接二连三冲前方耸动几下,大声喘着气,无可奈何,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拖动冗长的几十节车厢,朝着一般烈日炎炎的前方慢腾腾开去。撒下一大股长长的、黑而浓的煤烟,遮天蔽日。细而密的煤灰,铺天盖地,从容不迫地朝行色匆匆的下了车的乘客和路人,没头没脸地盖将下去。
一个年过五十的汉子,落在最后下得车。脚踩在车站月台上,顺手将一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搁在脚边,低头看了看脚上那双圆口黑布鞋。挺起那魁梧结实的身体,‘一二三四’在原地轻轻踏了几步。抬起头,耀眼的烈日,刺得他难以睁开眼。习惯性地伸手到左前胸口袋,掏出一副墨镜。右手捏着,在左手心里轻轻敲几下,咧开嘴角微微一笑。又把眼镜放回口袋里。
这才抬脚准备走,没承想让扑面而来的煤灰末罩个正着,眨巴眨巴迷了的眼,下意识地叉开右手五指,在毛发稀松的白头顶上搔了搔,赶紧在身上拍打几下,白衬衫上,随手留下了他那大而厚实的手印。好歹那条精纺兰线哔叽的长裤,倒还能遮住一些煤灰留下的窘态。他苦歪歪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迷茫和困惑,东张西望着,仿佛是个人地生疏的陌路人。
他脚步敦实,走得不紧不慢,天太热,片刻功夫,白净的脸庞上便沁出了细密密的汗珠。他在路边的一口大池塘边收住脚,将包换到左手,舒出右臂,右手心按在一颗老柳树上。微微喘口气,抬眼朝池塘对面看过去。那边是一排排旧式小瓦房,参差不齐,挤挤歪歪,烈日下,灰瓦房顶飘散着若隐若现的热浪。
“那左起往右第四家,应该是刘镇东的祖屋。”他喃喃自语。“不晓得家里还有没有后人了。”他双唇拧紧,眼眶有些湿润。
“你那人,站这,干什么呀?该不是,想来偷鱼吧。”一个稚气的童音打身后的路边传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破衣破衫,头上用红头绳扎一对小羊角辨,大咧咧地骑在牯牛背上,老气横秋地瞧着他。
“呵,不是,嘿嘿,”他有点措手不及,应对仓卒,脸上便泛了红晕,果真显露出贼人三分心虚的神态。
小女牛倌一乐。“嘿嘿,嘿嘿,”小嘴巴一呲,冲他做了个鬼脸,顺手折一细柳枝,在牛背上一抽,一边还回过头来,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悻悻地转身,他想打牯牛屁股后插回马路。那老牛,耐不住牛蝇的狠咬,摇动着唯一能防身御体的长尾巴,狠狠抽将出去,没抽着那吮血的蝇,却结结实实横扫在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腰际上。拦腰留下一结结实实的污泥印记。
他灰头土脸,浑身泥污,狼狈不堪,仓惶逃离了塘边那棵老柳树,那牯牛,那不识他这个远方归客的女童。本来还想一边走,一边四周仔细看看。对一别数十年的游子来说,家乡的一草一木,那是怎么也看不够,领略不尽的。可脚刚踏故土,还不到三十分钟,五次三番的际遇,让他哭笑不得,大倒胃口,兴趣全失。脚下未免就带了点力,没多久就来到了小镇子上。
古老的小镇,呈南北走向一条长街,人为地分为北、中、南街,打中街往东,横一街,过李少荃李中堂的祠堂,过双拱石桥的烔河,一直伸向东山,是东街。
没有西街。不过,顺西边走十六里地,是张文白的故地。张上将生不逢时,火烧长沙,落下话柄;领衔谈判,滞留不归,又令乡亲们汗颜。眼下故乡的百姓,也只是记得张治中先生在家乡创办的‘黄麓师范’。而谈论得更多的,则是张老夫人的教子有方的故事。她曾把家乡的一句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给张治中作座右铭,勉励儿子历尽艰苦,发奋成才。历尽酸甜苦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这么个意思。
如果由北向南一直走四至五里地,便到了李上将的地盘。立了纪念堂,好几进的院落,黑裙带的白墙,一抹的灰瓦,苍松加翠柏,有花又有草,挺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儿。只是没空调,夏天里,热得参观的人大汗淋漓,愿死不愿活。后来,一直到如今,都没有装。省电。
有这么个说法,‘明枪防林总,暗箭躲克农’。差不里道出了李上将对四九年政权的贡献。
李上将一个仰八叉摔死,罗大将给致的悼词,悼词中有这样不寻常的一段话:
“李克农同志是我党我军政治保卫工作的组织者之一。大革命失败后,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坚强勇敢地同敌人进行了斗争,同为革命而壮烈牺牲了的钱壮飞、胡底同志一起,对保卫党中央领导机关作出卓越的贡献。”
话里有话,禁在不言中。
当然,如若有兴致,往东走几十里地,就到了冯焕章先生的祖地。民国史上谈张勋,一定得牵连进这位上将冯巢湖。
人文的旧事,不好扯,扯得远了,离了题。
回过头,瞧瞧我们这位归来游子。刚走到北街,还没进得街筒,就被一阵铺天盖地的灰土挡了道。灰土中,只见几个身体佝偻,面相狼亢的男女,正弯腰撅屁股扫街。过于臃肿的竹笤帚,在身子前左右拖动着,显得十分吃力。唯一能觉着的效率,便是这满天价的飞灰浮土。扫街人不敢怠慢,酷日下大汗淋漓,衣衫湿透,粘上尘土,更见龌龊,更显衣衫不齐。唯有那一只黑袖章,一丝不苟,工工整整地套在右臂上。
远方的来客,起先准备绕过这一阵阵挥扫起来的尘雾。却又突然收住脚,双眼紧盯着领头扫街的那瘸子。他慢慢往前走动几步,眼睛顿时一亮,显得兴奋和冲动。三脚两步,朝那又瘸又秃顶的苦命人走去。
尘雾里,打斜伸出一根红彤彤的木棍。玻璃杯粗细,长刚及肩。与《水泊梁山》、《苏三起解》,以及许多古装剧里的水火棍,成色大致仿佛。就这么一根棍,打斜里挡住他的道!拿棍的胳膊上,也依样套一袖章,只不过颜色血红,红得涨眼。敢情明火执仗的匪类小丑,也晓得几分美学上的色泽搭配。
来客双眉拧起,嘴巴紧闭,右手习惯性地朝腰间掏去,却落了空。仿佛闹明白了什么,微微松口气,右脚挪了半步,直视着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挡道的家伙。
“你哪-哈-人?”一口土话,听着倒还不十分刺耳。“不-不知-知道吗-吗?”原来一结巴。一边磕磕绊绊说话,一边拿左手抹额头的汗水。“他们-都-四-四类类-分子,你-你-找死-哇!滚开!”后两字,出口利索,中气十足,想必是日常挂在嘴巴边,吆喝惯了,‘曲不离口’练出来的。
“我从外地来,要见见老朋友,就领头秃顶的那位。”话说得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可那气势神态,直恁恁压人。说话间,一抬左脚,那根水火棍飞出数丈远。
“反啦!反啦!”磕巴说话全利索了。一边嚷嚷,一边后退数步,打荷包里掏出一哨子,‘曲曲曲曲’吹将起来。
扫街的人,这才停住手中的大笤帚,抬头朝这边看,脸上毫无表情。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3)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4)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5)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6/完) | • | 方上尉同袁少将 (河山人物之五)(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