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世了,破腹产,因为孕妇血糖过高,且血压也不太稳定,医生临时决定提前动手术。明涛正忙着采访一起矿难,没来得及赶往上海。
明涛深感愧疚,这不,将那两间筒子楼房间,亲手油漆一番,给宝贝儿子购置了摇床和摇玲铛之类的玩具,请木工打了卧室的家具,漆成枣红色,老成庄重,古色古香,满眼的喜庆。毕竟,他是老龄得子,毕竟,他是几代单传。
明涛先生如今孬好也算是个领导,用单位的车,接回母子俩。
“你调理得很好,胖了些。想你呐。”一边说一边接过儿子。初为人父,也没抱过孩子,一双大手,不知道往那儿搁才好。
“侬还记着想我?勿要哄我呐。怕是想你这小赤佬吧。”说着,勾起小拇指,轻轻在儿子鼻头上点一下。嘴上如此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放现出光彩,丝毫不掩饰做母亲的自豪。
明涛发现,爱人回来后,重新捡回了上海话,说得轻而快,有时还真让他接不上茬,饶是他当年也在上海滩搅过一饭勺。
“侬这屋子里家具,阿拉老不喜欢。特老气点。土!”没容商议,她给换成现代流派的,组合家具,淡黄色,玻璃拉门,带不锈钢把手。客厅茶几,也换成玻璃不锈钢结构的。
明涛一头雾水。那套家具,是老朋友的儿子给打的,上好的江(西)木头,货真价实,是能传代的。心中不快,嘴上并没说。觉得妻子回来后,凡事有点挑剔,找刺儿。经常傻坐在写字台前,看着那羽兰蝴蝶风筝,直发愣。
那风筝,他请人定做个精致且朴实的框装嵌,端端正正挂在写字台前。那格调,基本上合得着家里现代派的格局,年轻的妻子虽没拿正眼瞧过,却倒也没把它连同那房古董式家具一壁厢仍出去。
明涛并不认为,妻子在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上的变化,与兰蝴蝶的出现有多大关联。无论怎么说,他与兰蝴蝶,那是历史。况且,他们之间,在过去,到现在,从没作出过如何越格的事体。
心里压抑,情绪不佳,身体上那部件,好象也不听使唤。偶尔有个兴致,妻子托故孩子在身边,不乐意尽那份妇道。
他们终于搬进了新房!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一手拿新房钥匙,一手得交出老房。房子要装修归置,母子俩只好先回了上海。明涛汲取上回教训,装修每个过程都请示汇报。可还是没讨好。妻子单身回来,孩子留在了外婆家,说是大城市托儿所条件好,可事前并没同他这个做丈夫和父亲的商量。
妻子人是回来了。但并没有一丝夫妻久别的情趣。她面带挑剔地把房子里里外外瞧一遍,然后便数落开来。从装修的手工,到用材选料,从油漆的色调,到家具的布局。总归一句话,那是一无是处。
明涛因为那矿难的事还没了结,夹起包,灰溜溜出差去了。几天后才得空回来。看到妻子留在桌子上的信,方才如梦初醒。邵科长已经辞去了本兼一应职位,回上海,进了一家私营企业。也就这么几行字,言简意赅,好象该说的都说了。明涛觉得,后面还有不该说的,或者是眼下还不方便说的。他长叹一声,表情近乎木然。脱掉鞋子,一屁股落在写字台前。矿难的采访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他得赶快把材料整理清爽,呈送宣传部。那边压下了有关的新闻报道,催等他的调查报告。
邵科长走了,得自个儿去递交报告。完事儿后,告了假,闭门在床上趟了几天。头发没剃,胡子拉茬的,象是换了个人。
收发室小王送来几天的邮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字纸。坐下来喝上一口茶,取过来这几天的报纸,纯出于习惯,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
他那篇矿难采访报告,终于见报了,上周六,在第四版。付总编轻吁了一口,撮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在鼻梁和眉心间缓缓揉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看着应该是他自己写下的文字。
“在上级领导和地方各级党委和政府直接领导和关怀之下,矾矿事故得以圆满解决!
……
工人和家属都齐声称赞:还是D好!还是政府好!许多人情不自禁地说,这样的大事故,要是搁在解放前,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
目前,全矿职工上下一致,齐心合力,势把损失掉的时间补回来
……”
明涛连连咳嗽,忙拿起茶杯。杯里没了水。抄起电话,手微微颤抖,半晌又放下话筒。小邵不在了,到底是谁捉刀代笔,假借他的名字,做出这等偷梁换柱之卑劣勾当?他想弄明白。可是,他非常清楚,这种事,人家是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弄明白的,不管是台前操作的,还是幕后操纵的。妻子走的真不是时候。
他思前谋后,无可奈何地提起了笔。列出一提纲:
“关于矿难报道的补充报告:
这是一起由于贪赃枉法,渎职谋私,草菅人命的恶性人为事故(见调查报告原文);
死了人,何谈圆满解决?!况且,由于拖拉推搪,处理不及时,闹得怨声载道;
谁是那‘齐声称赞’的 ‘工人和家属’?谁又是那 ‘情不自禁’的‘ 许多人’?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有新旧朝代的区别?
善后工作不力,至今尚未复工,何来‘全矿职工上下一致,齐心合力’”?
他想接着写下去,却怎么也坐不稳。心中烦躁。四面八方在改在革在开在放,可这眼前的事,是驴头不对马嘴。他头脑发涨。时光在倒退,当年因言犯讳的那篇文字,又历历在目。当年谈的是‘事实vs.观点’,可这篇文字,连象样的观点也没有,通篇扯淡,假他之手的扯淡!盗用他名号的扯淡!
明涛先生又请了假。几天之后,见他匆匆来到报社,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物件,又匆匆走开了。
报社传出话来,明涛因身体不适,提前退休。付县级待遇不变。
关心他的人,注意着他的行踪,去上海的时候居多。
喜爱他文字的人,发现他的文笔更见老辣,都发表在各地的报章杂志上。唯独没出现在他当付总编的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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