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涛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轻咳两声。饶是他老成持重,遇事沉着镇定,但此时此刻,语气中难免流露出心躁气浮。平时说话那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失之殆尽。
匆匆结束了发言,乱糟糟收拢起稿纸,三脚两步就赶到会议登记台。
“明涛先生,”会务小姐笑容可掬,眼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敬之情,显然是仔细听了他的发言。没等他开口,便起身招呼他。“这儿有您一封信。还有……”姑娘打台下取出一只老大的信套,显然是手工糊就的。
“明涛,
两星期前,知道有个叫明涛的,来会上发言。不敢相信就是你,因为世上重名的人,本来就多。直到昨天,见到你登记册上的签名,映入眼帘的那几个洒脱而老成的字,始让我大梦方醒!不敢相信,果真是你!!我情绪太乱,……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其实,没那么严重。这不,我今天一早就又来到会场,挑个视角清晰的位子,好好听听你这暌违了几十年的发言。好好地听,不光是用眼、用耳朵,还用我的心!
我去过白湖农场,是父亲陪我一道去的。父亲想你,坚持要去,母亲怎么拦也没拦住。其实我明白,母亲也是想和我们同行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一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二是他们对你,永远怀着一份感激之情,因为,在那生死攸关的关键当口,是你用那张纸条,把我从火坑里给拽了出来。你也许还不知道,那天会上,张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发言的人,都遭到灭顶之灾!
父母亲是想找寻到你,以特殊的方式,向你表达感激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你,挽救我于一旦。至少是免除了我肉体上的摧残乃至毁灭。我没和你共同赴难,反之,你在坠下深渊之时,却奋力把我推向了生的彼岸。在我心灵上,自此,背上了双重的锁链。
寻你的路上,全是满脸菜色的人。有的人,穿著都还说得过去,可走着走着,就倒地而死。可见,饥饿之惨烈。满目凄凉,路人蹒跚。让人亲眼目睹了万户萧索,路遗枯骨的惨状。心中陡然而生一种不祥之感。
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你已经‘走’了,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路上。
不记得我们父女是怎么回来的。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一头饿狼挡道,眼里射出凶残和贪婪。可我们并不怕牠。我们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兽类。我们也忍饥挨饿,倍受身体和魂魄的煎熬。我们父女,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躯体,迎着那匹恶狼。牠是太饿了,体力不支。落荒悻悻而去。
‘那个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开他,一面用那条好像连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自己的牙床。
这个人注意到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好像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粘膜。’
这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那段对病狼的描写。我们这类人,有着精神、有着信仰、有着意志。而这些,恰恰是那些兽们和兽行的人所没有的。
生与死,其界定是如此之模糊,却又是那么的截然分明。生物求生的本能,告诫着我,这条道,一定要走下去,哪怕就我一人。后来也差不多就只剩下我孑然一人!
父亲回来后,就躺倒了,再也没起来。他是心力交瘁了。母亲受不了如此打击,身体从此一蹶不振。但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一路扶持,到底走了过来。
(下面的字迹有点潦草,显然是在会场急就而作)
又见到了你,真高兴。
二十多年过去了。听了你的发言,依然是充满朝气,激情澎湃、才华横溢,语惊四座,令人崇敬。你还是你!
物转星移,昨是今非。相见时难别亦难。今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至少是现在,我完全没这份思想准备。恕我一份私心,因为我已经先见过了你。尽管是在大会场,隔了一段距离。见你很好,我心中释然。
我想,既然不能将生活定格在昨天,那么,何妨让昨天的记忆,永远凝固在眼前!
人生有一知己,夫复何求!
所以,我没等你,先离开了会场。但愿我给你留下的,还是那份美好的记忆。”
明涛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那只大信套,抽出一只风筝,兰色的绢,精细而别致。
晚报社收到了一封信,四平八稳的小楷。门房老汉端详许久,爱不释手。踯躅老半天,才把信递到兰蝴蝶手中。兰蝴蝶接着信,也是端详许久,脸色绯红,一句话也没说,咬紧嘴唇,出门回了家。
……
一直梦靥缠身,始终没拿出决心和勇气,回上海寻找你。我是害怕,害怕捅破了那层纸,害怕那梦靥,成为了赤裸裸的事实。
天可怜见,那只是一场恶梦,至少对于你我。
你那弱不禁风的躯体,遭遇到过多重压;你那脆弱而又浪漫的心灵,承受了腥风血雨的洗炼。
若说这一切苦难和磨炼,是因我而起,你定会嗔我娇柔作态,世故圆滑;
若说这一切是对我等活生生的强奸,可那些奸污犯们,仍然高高在上,任谁也没半分悔意,惶论一丝半毫对罪责的承担!
你提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小说中那个饿汉子远比我们绝大多数人幸运。看看下面的描写:
‘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吃饭了,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口里。每逢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
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我总负疚,甚至有负罪感,为我自己,也为社会的良知,因为那些先我们而去的冤魂和饿鬼,一直就没人供给香火,早就遭人遗忘。他们的同龄人和后来人,要么是肩荷不起那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活生生要把那段历史,拦腰掐断;要么是托庇天荫,迟生了几年,对那腥风血雨的岁月,一无所知,因为,那些刻意呼腥风唤血雨的人,处心积虑,剥夺了人们的知情权!果不然,他们至少应该仔细读一读上面这一段!吃人的故事,它不能重演!
……
一如既往,我尊重你的决定,没贸然去敲你的家门。虽然我去过你们晚报社。
又及,我保留拜望你母亲的权力。老人家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代我在老人家膝下拜安!
师傅坟前,万望替我磕头。它日,我还是得依我们家乡的风俗,多多在老人家坟头烧送几刀纸钱。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5)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4)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3)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2) |
• | 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