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年春天,尽管自然界的气温,远没有五五年初春那么冷,可社会上,打北面刮来的阴风,一阵又一阵,侵人肌体,摄人魂窍。
明涛在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浅谈新闻报道与政治宣传》。一篇不起眼的文字。
“ФАКТ, 英文叫 FACT, 中文叫‘事实’,也就是我们挂在嘴边的‘实事求是’一语中的‘实事’;МНЕНИЕ,英文叫 OPINION, 也就是我们挂在嘴边常说的观点、看法。”
文章开宗明义,给两个词语作出定义。
“我们喜欢说,‘摆事实、讲道理’,先摆事实,后讲道理。这人人耳熟能详,成为口头禅的日常话语,明白不过地表述了‘事实’与‘观点’或‘大道理’之间的辨证关系。
“新闻报道,应该属于表述‘事实’这一范畴;政治宣传,则侧重于摆观点,讲道理。
“可是,看看我们的新闻报道,避开鲜鲜活活的事实,满篇夸夸其谈,用一些逻辑混乱、思维颠三倒四的推理和说教,取代了新闻报道。
“这种现象,说轻一点,是以宣传代替新闻,说重一点,是误导社会,蛊惑人心!
……”
兰蝴蝶看到这篇文章,是在全系政治学习会上。
“这是一篇析谈新闻理论和宣传政策的好文章,”主持会议的张教授,扶了扶宽边眼镜,慢条斯理地开了腔。
系里的领导们枯坐在一旁,大多垂着脑袋,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打北边新调来一人,刚履新没几天,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四平八稳,大模大样,猴坐在正中央。面色潮红,嘴角上一块肌肉,不住有节奏地耸跳着。眼睛里泛出绿色的光,左右四顾,活脱脱一只两月没进食的鹰隼。还有个陌生人,戴金丝眼镜,大额头上贼光闪亮。半眯着眼,一副超然物外,事不关已的模样。可他那一紧一松不时歙动着的薄嘴唇,仿佛在掩饰着不可告人的心迹。
许多老师和同学争相发言,一派百家争鸣的热闹气氛。
这堆书呆子,光顾逞一时口舌之快,嘴巴上告消泛,全然没嗅出弥漫四处的火药味,更瞧不出掩在幕后的刀光剑影。事后,他们可能才悟出那句老话的含义:百无一用是书生。可那是百万人付出鲜血和性命之后,是数百万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是黄河文明史停滞倒退多少年之后的事。
兰蝴蝶刚要发言,有人打门口递给她一纸条。
‘母亲心脏病犯了,送进了医院,快回!!!!’一笔潇洒的小楷,写得有点浮躁,少了平时的四平八稳的雅气。
她心急如焚地请了假,赶回家。母亲歪坐在墙角,拿手帕抹眼泪。地上,父亲心爱的紫砂茶壶,成八瓣撒满一地。
“明涛呢?”看见明涛平常不离身的军黄色书包,姑娘顿生警觉。况且,从家里那气氛中,姑娘嗅出了异味。
“叫人带走了,就刚才。”父亲转眼之间老态许多,怒气冲冲,却又显得那么的无可奈何。
“他那篇文章,上面早定了调!你们系一位领导,中午饭时悄悄告诉了他,不知担待了多大风险。明涛担心你,开会时口无遮拦,怕你再惹事。写了条子把你调出来。然后他自己才赶回来,想同你见一面,可还是没来得及。嗨!!”
处理结论下来,是几个月后的事。遣返安徽,劳动教养,又叫劳动改造,简称‘劳教’或‘劳改’。
师傅在车间里,收到打学校辗转邮来的邮件,捻成细细的卷儿,象是一本小书。
兰蝴蝶迫不及待打开来。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小截血肉模糊的物件。一张皱巴巴的毛边纸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
世事两茫茫……
字迹上的血色很厚重,油画般的立体感很强。
一九六二年早春。巢湖北,颜岗村。
颜老二家门前,围着一群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满面菜色。打地上,卷缩着一汉子,长的倒是人高马大,但面色青紫,口吐白沫,身子慢一阵紧一阵呈痉挛状。几片破布围在身体中间,露出皮包骨头的下半截。惨淡的日光下,那一双膝盖头,象弹棉花的纺锤,出奇的大,出奇的不协调,白灿灿的,分外地抢眼。一双手,骨突突的,只有九个指头,在地上本能地无力地挠着,象鸡觅食那般。
几个男子汉,使出吃屎的力气,往屋里抬人。就那十来步,他们是一步喘气,两步晃悠,跌跌闪闪,步履踉跄,眼冒金花,连拖带拉,硬是将一脚踏在阎王爷门槛上的汉子,放在屋子里的门板床上。
姐姐用一把米,熬出两碗米汤。说是米汤,其实看得见碗底。
就这两大碗米水,度活了明涛一命!
“五七年,……白湖农场……”
天快断黑时分,死里逃生的汉子开始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的,跟他姐姐说这几年的遭遇。
“整整五年……”做弟弟的一边拿眼四处瞧,想必是肚子里还饿得慌。
姐姐赶忙打灶洞里掏出一根小山芋,在手中拍打拍打,吹吹草灰,细心地掰成小瓣,一瓣瓣喂进弟弟的嘴里。
“树叶没了,树皮也光了。……放我们几个出来,找粮食。晚上,我们卷在土地庙里,几只老鼠,不顾命地跳上身,咬我们……”弟弟喘口气,大口大口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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