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奶奶的故事

来源: 东风再起于 2022-10-30 14:08:52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8340 bytes)

奶奶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我和奶奶朝夕相处的日子有一年多，可具体的我都不记得了。姑妈们说我那时候就是整天拖在奶奶后面，只要一转眼看不见奶奶了，就哇地哭出来，扯着嗓子喊奶奶，直到奶奶慌慌地过来哄为止。她们说我后来爱笑的原因，就是因为两岁的时候把一辈子的哭声都给奶奶听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反驳，只好就这个描述来想象。

奶奶那时候忙着老家店里的生意，操持家里一应事物，还要照顾三四个孙儿孙女。爷爷是教书的，也有些古板，对生意，家里，还有照顾孩子，都没多大兴趣。

奶奶经营的是布匹生意，有段时间据说还很红火。虽然没有扩张生意，但毕竟够一个大家的资用。不过奶奶从没有因为经济上的能力而骄横过。事实上，奶奶是我印象中最善良最谦逊最为他人着想的人。

我三岁的时候回到爸妈身边。以后每年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她总是做很多的糖果给孩子们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奶奶那时候的样子。我记得的，是我十岁左右她和爷爷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住的那段时间。

奶奶身形不高，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在笑。如果说慈爱需要一个直观的形象，那么奶奶的样子最恰当不过了。奶奶没有读过书，却能把《出师表》倒背如流。我那时正迷《三国演义》，爸爸就让我听奶奶背一遍。我当时的惊讶，不仅仅是奶奶背得一字不漏，而且每句话每个字的拳拳之心和高风亮节，都拿捏投入得恰到好处。那篇《出师表》，在她那里，已然是活了。

我心底里的总有的一点点好胜心和不服气，在当时没忍住，就说其中一个字的读音不对，不是书上教的读音。爸爸责怪我忤逆。奶奶夸我学得仔细。我在当时，就忽然为自己感到羞愧。之后的很长时间，都为纵容这孩提时代冒出来的虚荣好胜，而不顾及伤到奶奶这么多年的自豪，感到隐隐刺痛。

奶奶到我们家不久，听说大伯要回来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在美国的大伯。后来，更知道了从前快解放的时候，家里因为穷，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将大伯过继给了一个远房的亲戚。那个亲戚因为是国民党文职军官，过不久就带着大伯去了台湾。后来大伯辗转到了美国。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不用说，家里的亲戚都很激动。经常到我家来商量接待。尤其是奶奶，每次吃饭的时候说起来，拿着碗的手，明显地有些发抖。眼角的泪光，不知是喜悦的期盼，难耐的激动，还是长久的思念。

大伯回来的时候，大大小小远近不一的亲戚，把家里挤了个水泄不通。我只是远远地看个大概。到了晚上，从餐馆吃饭回来，只剩下爷爷奶奶大伯还有几个叔伯姑妈回来我家。

大伯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他坐在奶奶的藤椅边，握着奶奶的手，开始说起小时候在家乡的事。说着说着，他忽然带着哭腔说：“妈，你那时候怎么舍得把我送给别人？我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忍心？” 说完自顾地哭了起来。二伯和姑妈赶紧过来安慰他。我却看见奶奶的身子在发抖，眼睛里全是眼泪。爸爸在一边扶住奶奶。她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大伯恢复了精神，谈笑风生。而奶奶，在大家面前依旧是笑意，可是我不知道有谁会看不出来她眼神中的伤痛。

或许人的一生都会有些难以忘怀难以抑制的委屈，等待着在某个时候发泄。可是，这个发泄，千万不要成为将委屈转嫁给至亲至爱的人的载体。。

大伯回来，前后一个多月的样子。家里好像经历了一场奥运会一样。过了好久，亲戚们还都在谈论这件事。后来，叔叔分了大一点的房子，把爷爷奶奶接到他家去住。

我每逢过节就去看爷爷奶奶。我能看出，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一年前还很麻利的身板，走路都开始有些颤微。糖果依然准备得很多，听我汇报学习时还是笑得皱纹都漾开来。

再过些时，听说奶奶病倒了。我们去医院看望的时候，奶奶正在病床上午休。我忽然发现奶奶老了很多。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有一天在学校里上课，妈妈出现在教室门口，和老师说了几句，叫我带上书包出了教室。妈妈说要赶快，去看奶奶最后一眼。姐姐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们坐上出租车，都没有说话，心里是紧张和害怕。

我们到达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奶奶已经去世了。床边哭着坐着跪着的，是叔伯他们，还有爸爸。爷爷在另一个房间里由姑妈陪着。我站在妈妈身后，可以看见奶奶躺在床上。我愈发害怕起来，牵着妈妈到床边，眼睛不敢抬。爸爸在旁边泣不成声。妈妈哽咽着安慰爸爸。

旁边的姑妈握着我的胳膊哭着说：“你不难过吗？奶奶可是最疼你的。你不记得你两岁的时候天天围着奶奶叫吗？”

我抬起头看着床上的奶奶，那个世上最慈爱最善良的奶奶，安详地，一动不动地，睡着了。我忽然不知道心里多少悲痛，一下子全涌出来，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把大人们吓着了。爸爸妈妈怕我接受不了，赶紧抱住我，带我到一边。之前我从没有那么悲痛欲绝地哭过。之后，也没有过。我想，那是奶奶那些年里倾注给我的爱，在那一刻的释放。奶奶这一生，只是在倾注着爱，一直到她离开。我没能孝敬她，就让这些泪水告诉她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吧。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停住了哭。妈妈去拿了水给我喝。爸爸在旁边，却又哽咽地哭起来。

后来我知道，奶奶去世的时候，儿女们都赶到身边，唯独大伯远在美国，没法赶来。奶奶弥留之际，嘴里不断地念着大伯的小名，手不停地抖。二伯叔叔和姑妈就说，爸爸和大伯长得像，让爸爸假装是大伯回来看奶奶。爸爸心底里不愿意这样骗奶奶。可是又不忍心让奶奶抱着遗憾离世。于是爸爸就装作是大伯，握着奶奶的手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