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姐是我姑姑的二女儿,虽然我们是同辈,但她比我长二十一岁。我和两个姐姐一向称她二姐,为区分,按妈妈的意思,我称我的两个姐姐大姐姐和小姐姐。小时候没感觉二姐有多漂亮,只是感觉她脾气好,对我也特好,过年还会给我一点红包,让我开心快乐得不得了。我倒是与她的两个孩子玩得起来,因为他们只比我略小,他们以前称我什么我记不住了,后来我高中后,在我的要求下,他们称我小叔叔。
妈妈从机砖厂调到新建的糖厂,参与糖厂的建设。好些年里糖厂是我们小镇最大的纳税单位和最大的雇人单位,妈妈因为有些权力,便将其时正值青春年华的二表姐安排到糖厂工作,不是正式工人,因为二表姐的户口在农村。那时糖厂新建,有山东来的安装队,里面有一高个子大帅哥,他正巧看到二表姐,一见倾心,左右打听。消息传到妈妈耳朵里,妈妈便去"审查"大帅哥,一番审查下来感觉满意,就介绍他们认识,竭力撮合,好事自然成。
大帅哥姓冉,冉哥倾倒于二表姐的美貌,但他的父母却不同意。冉哥带着二表姐回山东,他妈妈甩下狠话,如果娶了农村姑娘,就断绝母子关系。冉哥意念坚定,娶了二表姐,从此再未见父母。
冉哥有个徒弟,姓肖,那时跟着冉哥学手艺,年龄其实与冉哥一样甚至还可能长一、二岁,妈妈介绍冉哥与二表姐时,也把她的亲妹妹介绍给肖,一次性地成就两对姻缘,于是我也有一个肖姨叔。
二表姐极其温柔,他们婚后住在宜宾,因为冉哥那时随安装队长住宜宾。我爸还带我和二姐在某个夏天去过一次宜宾,住他们家里玩几天。印象里他们的床好大,我横竖都能睡。
一些年后,冉哥和二表姐迁回小镇,通过我爸的运作,把二表姐的户口转到小镇边的公社,冉哥就在离我家不远处修房子,盖成新房。姑姑很喜欢这个女婿,自然随二表姐居住。
冉哥和他父母断了后心里肯定还是很难受的,所以后来心情还是有些闷,对孩子管得严,他的两个孩子见到他就如老鼠见到猫。他的安装队后来又长住内江,所以他在内江与小镇间来往,大约是一个月回一次家的样子。
印像里初一很早的时分二表姐必然来到我家,帮忙准备寿宴(我爸的生日在初一)。我一般还在睡觉,她煮好汤圆后便来叫我,问寒问暖。这样的日子才过得几年,冉哥诊断出肺癌。
各种治疗也没能救回冉哥。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和两个姐姐去看他。他时有阵痛难忍,但从不叫出声来。过后不久冉哥去世,二表姐开始守寡。
往后二表姐去学了电焊,通过二叔的关系在汽车修配厂做电焊工。她的美貌让她有不少追求者,其中我有印像的是一个姓何的,他在当地办厂修车,也常外出承包,家资丰厚。他见到二表姐,听说她单身带孩子,立即倾心,百般殷勤。我印象里是我爸过生,他认了远房亲戚来到我家,热情得很。据说他请我爸我妈做主(他离了婚),立誓要娶二表姐。二表姐也对他有意,因为在那艰苦的时刻,他资助不少。
问题来了,二表姐的妈妈也即我姑姑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简单,当初她的丈夫去世,她再未嫁人,将四个孩子养大,更重要的是,冉哥临死前交代她,不同意二表姐再嫁。姑姑请我爸做决定,因为他是老大,二表姐是他的干女儿,也一向听他的。老爸、二叔、姑姑、妈妈和二表姐开了一个会,妈妈支持二表姐再嫁,要不她一个人养孩子挺辛苦。当初冉哥去世,是妈妈去帮二表姐的儿子改年龄,让他转成城市户口接下冉哥的工作,妈妈深知性情温和的二表姐生计艰难需人照顾。这里就是二叔出场的时候。
二叔曾是国民党的排长还是班长,是汽车兵,随军起义后加入共产党,在地区工作,与家人分居两地,八十年代初转回小镇。小镇在长江边上,重庆上游,近临贵州,据说贵州省数次想将小镇划归贵州做为交通口岸。二叔回来后任小镇的交通管理站长,水陆两运都在他管辖之下,很是吃得开。印像里第一次见到二叔是坐他的吉普车(他那时还在地区工作),他回小镇,要去县城,顺便送我妈妈去县城看病(我妈妈喜欢把我带身边),我妈妈一路晕车,回小镇死活不坐吉普车,带我去坐的火车。
五个人开会讨论二表姐的再婚,我对那不感兴趣,但也听到一些。二叔坚决反对,认为这样做会影响所有人。他说到激动时,将他在解放军里被政审的可怕情形讲出来,说被吊打几天几夜,最后审完证明他的身份没问题,但因此而没有再得到重用。他抱怨大哥(我爸)的一封信,说就是那封信惹出麻烦,因为信里提到的什么亲戚在政治上有问题,牵连到他。二叔当时看见我走过,还说这会影响到我的前程。那都八十年代中期,我听了不置可否,但二叔以我大姐为例,说当初大嫂(我妈妈)被查(写过一文,后来证明妈妈清白),影响大嫂一生的工资调升,也因此影响我大姐上高中(我大姐的学习曾被影响)。
讨论的结果就是,二姐也如她妈妈一样一生未再嫁,可惜了她的温柔性格和美貌。
故事并没有结束。
有一年(我已经在美国读书),老爸在贵阳的表妹(姓叶)的丈夫办满十酒,二表姐去了。寿宴完后,二表姐等人本来已经要起程回家,叶阿姨硬将他们几个留下,派她的小儿子开车送他们去看杜鹃花,结果小儿子倒车车翻,死伤几人,二表姐没死,却受重伤,好不容易活下来。两个姐姐连夜赶往贵阳协助处理,二表姐进手术室前拉着我小姐姐的手,要小姐姐陪她,怕进去就再无法出来。
心肠好的二表姐从此成了半个残废,幸亏她有个十分孝顺的小女儿。她最喜欢的儿子远在广东办厂做生意,却欠一屁股债,无法回来照顾,是她的小女儿不辞辛苦供养照顾她二十余年,将她供养到她生命最后的一刻。她后来一直与她的小女儿住在一起,每年有几个月,小女儿还同时照顾姥姥(我姑姑)。小女儿与她妈妈一样,美丽而又脾气好,因为她的美丽和性情,她的丈夫对她很体贴,从未抱怨过赡养老人。
二表姐在今年初去世,死于癌症。她去世后几天我才知道,知道后发了个微信给她的小女儿,安慰她说,她是个好女儿,尽力了,人间难能有这样的好女儿。
人间确实还有这样的好女儿,比如我的两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