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长辈讲古,最有趣的部分是比较旧时与今日生活习俗的微妙变迁。
如果不是她们亲口所言,我根本不相信我祖母外祖母一辈子没有进过理发店。
她们都是江南人,祖母是浙江上虞人,外祖母是苏州人,都是大家庭里面类似王熙凤、史湘云、林黛玉那样充男孩子富养大的。她们还都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的风气之先的大学生,洋学生,分别就读大夏大学与国立中正大学。
外祖母小时候还读过一阵子私塾,祖母根本就是与同族兄弟姐妹一起在他们的伯父,辛亥元老,民国有名的大教育家经亨颐先生昆仲捐赠改造本家位于白马湖畔的族学为新式完全小学+中学的春晖学堂(春晖中学)接受教育的。这春晖中学,虽然肇始于山乡,然而迄今被评为中国江南最美的中学,与我本人更加熟悉的,苏州城里由范仲淹创立的中国最古老的一千年历史的苏州中学并称为江南明珠。
茅盾先生教他们国文课!
春晖中学出了许多著名的校友在大上海--我祖父母家沪上老宅动迁之前在沪西,距离大导演谢晋家只有两站路,谢老有时候会邀约乡亲故人下午茶,据说有时候还带着他们家的阿四,祖母就应邀参加过,因为谢晋是春晖中学校友,白马湖边的同乡。
如今AAAAA类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宋园,上海宋庆龄陵园,从前叫万国公墓,也是上个世纪初经家为沪上华人同胞在法租界捐赠的义庄。
我祖父母门当户对,但却是自由恋爱的---因为这场自由恋爱,无意中还与如今南京最旺的旅游景点之一结下妙缘。他们成婚时候,南京亲友圈子里说这是陈诚与谭祥(我应该尊称她一声祖姑母,于是对岸的陈履安老先生也是比较亲的表伯父)之后最看好的湖南旧家与浙江旧家的联姻。
祖母的姊妹之一就是廖承志的夫人经普椿。
疫情前,由于我们虽然是湖南人(遗憾,填了小半辈子祖籍湘潭市,但我从未去过湖南省,不过我能听得懂三湘官话),但是在江浙沪父系人口众多,江南每年清明又都有祭祖的习惯,所以我们不去三湘祖庭祭祀,去的是南京紫金山,祭祀先族长,祖父那一代人三湘阖族(我们在中国是小姓,但在湖南,尤其湘东地区是起源于明末茶陵卫,辐射茶陵、湘潭、湘乡、浏阳、株洲的大族)的伯父+族长,毛泽东一生最重要的伯乐之一,民国文韬武略但英年早逝的“传统完人”“清末湖湘四公子”谭延闿公,同时我家还要因为祖母的缘故,再单独祭祀一样在紫金山的,一样配飨中山陵孙总理墓的革命家廖仲恺公夫妇墓地。
但是我祖母外祖母这样富养的闺秀,因为大家庭经历过抗日战争那样颠沛流离的磋磨,特别的惜物节俭,种菜、发豆芽、磨豆腐、腌咸菜、酿酒、养奶羊、织毛衣、织布、织袜子、染布、刺绣、缝纫裁剪、纺麻等村里的活儿都是好把式。
所以她们一开始跟我说她们不进理发店,很少用水洗头时候,我还以为是为了节约。其实不是的,是昔日汉族女性生活习俗的遗存,而我们现代女性的头发护理习惯是外来的审美观主导的----过去的女子保留汉族“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习俗,头发以茂密,黑长直一把青,光洁贴服头皮为美,我们现在主张丰盈空气感,发根竖起来的美,审美观导致了日常情结护理观念的差别。
记得我从前住校时候每周五午后都早早地在学校的浴室里面洗澡洗头完毕,半干半湿漉着头发挤地铁赶回家,秋冬也是这样。祖母每次都批评说这种大水洗头又迎风的习惯要不得,湿气入脑,将来老了容易头风头疼掉头发。 终于有一次我问她和外祖母,那么以前你们留那么长头发时候怎么洗头的?
她们说从前女性不叫“洗头”叫“栉沐+膏沐”,就是梳子、篦子还有山茶油、中药香料做成的传统护发酊(类似药酒,里面有什么芝麻叶、侧柏叶、首乌、桑葚、桂花、辛夷、细辛、零陵香、核桃油、苏合香、青花椒等)当家,水是最次要的“以油洗油(头垢)”的办法---用刺绣贴布一样的,鞋底那么厚度的手工“油贴子”蘸上山茶油(山茶树是不长虫子的,山茶炼油以后的茶枯乡下是当成具有杀虫杀菌作用的有机肥料撒到菜地里面的),抹在头皮上,头发根部与发梢,先后用宽齿的木梳子、角梳与篦子,把头油溶解的污垢带下来,同时按摩头皮,山茶油据说还有灭虱子作用,然后再用喷壶喷上那些中药酊剂,就是用其中酒精成分溶解多余的油脂,还有护色养发作用,基本就算是一次洗头完成了。
头发特别油腻的才会用樟树叶、乌桕叶、茶枯、皂荚、木槿花叶子等熬出来的碱性皂基温水喷在头皮上,或者热毛巾浸这种皂基水后擦洗头发与头皮(不是我们现在的冲洗与浸水洗)。这样也不容易聚集湿气。
最讲究的,还会在头发晾干以后,用含有树胶的刨花水或者桃胶水梳头,这样一辈子不容易掉头发,乌发也不容易褪色。
我听完以后大赞过去的生活智慧。她们俩异口同声说这就是为什么从前女子都喜欢留长发缘故。1950年代流行前苏联俄罗斯风时尚-大辫子加布拉吉,我外祖母自己不算,还用这种方法替我大姨养出了又长又粗的长辫子,姨妈说那时候感觉小时候脖子很吃重,俗语说贵人不顶重发,可见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自己不是贵人,怪不得前半辈子那么劳碌命呢。
外祖母老家在苏州城里的生意就有茶油、中药、香料是大宗,从前家家户户都依赖的。
而且她们年轻时候,波浪大卷发配阴丹士林旗袍最时髦,却也不必进理发店、美发厅。她们是采用二战时期美国女子的“Pin-Curl”方法,用无数小发夹自己临睡前卷曲固定一缕缕头发,第二天醒来拆掉就是波浪卷,一般有活动时候才做。
祖母说,文化大革命前街头巷尾都有卖头油、护发酊、桃胶水刨花水成品的小贩挑担,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油都不够填肚子吃的,就绝迹了,大家都开始把头发剪短,到了“破四旧”,司空见惯的长辫子、盘发髻女性都被清一色样板戏女主角那样的直接爽利的中长发与短发代替。但她们还是坚持自己剪头发。
外祖母说下放的时候,乡下没有电,点植物油油灯,她就把那些油渣子收集起来,过滤以后给孩子养头发养眉毛,物尽其用。我莞尔,原来那时候的人就知道地沟油回收妙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