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艾尔诺的文本样式
《一个女人》中的《位置》,觉得写父亲的若干片断可以摘出来当散文读,跟读者分享。
我的祖父母讲了一辈子的方言土语。
有些人还真的就喜欢方言土语,他们欣赏方言土语的别致。比如:普鲁斯特就不厌其烦地将弗朗索瓦兹讲话中所用的土语的不正确之处和她所用的那些古词全部挑出来,并以此为乐。普鲁斯特在这里只注重的是美感,当然也是因为弗朗索瓦兹只是他的一个仆人而不是他的母亲的缘故,而他自己也并没有讲这样的语言。
对于我的父亲,讲方言土语就代表着过时和丑陋,就意味着低人一等。他庆幸自己能够讲法语,能够部分地摆脱这种土语,即使他讲出的法语并不怎么规范,但终归是法语。在Y市的主保瞻礼节上,几个油嘴滑舌的人,穿着诺尔曼人的服装用土语演出了一些短小的喜剧,结果令观众捧腹大笑。为此,地方报纸也专门开设一个诺尔曼土语专栏以飨读者。当某位医生或是“重要”人物在交谈中偶尔说出一句土语时,如“她很好”,我父亲便会高高兴兴地把这句话学给我母亲听,认为这些衣着考究的大人物们原来也同我们这些下层人物一样,父亲便有说不出的满足感和幸福感。父亲坚信医生和大人物们是不自觉地说出了土语,因为他认为人们不可能很自然地能讲好标准法语。无论是医生或是教士,在外面讲标准法语时都是要付出努力的,而到了家里就会放任自己讲土语了。
父亲在咖啡馆里和熟人在一起时很喜欢聊天,可在那些法语讲得很标准的人面前,他就会不哼不哈,保持缄默,或是话说到一半停下来,伴着手势说:“是不是?”或者干脆就只用手势示意对方,让对方接着替他说下去。父亲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惟恐说错一句话,会像当众放屁一样出丑。
父亲也讨厌大话空话以及那些不能表达任何意思的新词,记得人们曾经一度口里不离“肯定不会”这样一句话,父亲搞不懂“肯定”和“不会”这样矛盾的词儿拿到一起会表现什么。母亲与父亲正相反,母亲总担心自己会落伍,跟不上形势,于是总是敢于大胆尝试着使用她刚刚听到的或是读到的新词语,尽管她还不敢肯定自己用得是否正确,可父亲绝对拒绝使用他不熟悉的词语。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尽量尝试着用精练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紧张得有些头晕目眩了。
我想象中的恐惧之一就是自己有一个做小学教师的父亲,他强迫我不停地一字一顿地讲出规范的法语,我张大嘴巴不停地说。
既然在学校我的老师总是在纠正我,所以我回到家里就去纠正我的父亲,告诉他“sepaterrer”和“quart moins d’onze heures”根本不存在,这时父亲会大发雷霆。记得还有一次,我哭着说:“你总是说不对,我怎么能不给你纠正呢?”我父亲为此很是痛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切和语言有关系的不愉快都是因我出于怨恨他们讲法语不规范引起的,这比因为钱引起的争吵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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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之间的交流除了吵嚷之外,没有别的方式。礼貌的话及口吻是专门留给外人的。虽然有的时候当着外人的面儿,父亲试图用客气的方式教育我,可他已经养成很久的习惯还是不自觉地露了馅儿。记得有一次他想阻止我爬上石堆,他朝我叫嚷时的语调是那么粗暴,他的诺尔曼人的固有的腔调和脏话还是将他竭力想营造的好的效果给破坏掉了。因为他不懂得有教养的人是怎样教育孩子的,我也不相信良好的教育方式就是用打耳光的方式来进行威胁。
家长与子女间的礼貌相待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想搞明白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在他们的简单的问候语中都能表现出的无限热情和客气。和她们交谈,我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配受到如此的礼貌待遇,有时我甚至产生错觉,想象这是人家对自己产生了好感。不过后来我发现这些匆匆的淡淡的问候,这些微笑与闭着嘴吃饭或是悄悄地擤鼻涕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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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永远都不会打消小商人脑子的这种看法:好人和坏人。对他来说,所谓的好人就是那些到他这里来消费的人,而坏人就是那些到战后市中心新建的商店去买东西的人。同时他也痛恨政府,因为政府在政策上向那些大商人倾斜而有意要他们这些小商人灭亡。即便是那些好的顾客也还是分等级的,最好的是在我们的店里购买他需要的所有的东西,而那些差一些的人则只是过来买一些他们忘记在大商店里买了的东西,并且还对我们说些风凉话。另外,就是对这些好人,也还要当心,要好好招待他们,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认为我们会在价格上宰他们而背叛我们。每当在这个时候父亲就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联合起来敌视他。他内心充满了痛苦与无奈,他恨自己的低三下四,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和所有生意人的心理一样,希望整个城市里仅有他一家商店卖东西。为此,当我们需要买一个面包时,父亲也要让我们跑很远的路去买,就因为我们隔壁的面包店的人不到我们的店里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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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看着我二十多岁了,依然坐在学校里读书,他既不为我担心也不为我感到高兴,只是容忍地看着我过着这种近乎虚幻的生活。他常对客人解释:“她上学是为了当教师。”至于我要当什么教师顾客们也就不多问了,知道职业就行了,再说父亲也记不住。记当代文学不像记数学或是西班牙语那么好记。父亲担心人们会认为我太受宠爱,再者他也害怕人家会以为我们家特别富有才会让我上这么多年学。可父亲也不敢告诉人家我是获奖学金的学生,怕人家会想我们怎么会那么幸运,让国家白给我钱就是为了让我什么都不干。他总是被人们的羡慕和嫉妒所缠绕,这一点在他那种环境中的人们会表现得淋漓尽致。有时我在学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回到家里一睡就到大天黑,父亲没有一句责怪的话,他甚至表示出赞同:一个女孩嘛,就应该玩得愉快,而且我不是也很正常嘛。或者他认为这正是知识分子和小布尔乔亚阶层的人理所当然的表现。如果一个工人的女孩结婚时怀了孕整个地区都会家喻户晓的。
选自《一个女人》,[法]安妮·埃尔诺 著,郭玉梅 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