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9 朱柳笛 每日签
老实说，真没想到会在真人秀里见到林青霞。
她穿一向喜爱的正红长裙，是专属于大青衣的色彩，眉眼带笑，就这么走到了现实世界里。
已经不是《窗外》里连接吻都被骂僵硬的纯情少女，也不再是湖水中气势磅礴饮酒的东方不败，比起之前一个几乎所有时光都活在电影银幕上的女神，林青霞不复颜值巅峰时的美貌，无法维持修长纤细，也做不到眼波流转、情态撩人，但是，她的脸上仍然留有当年的神韵，是一种你再难从别的美人身上见到、超越性别、雄雌莫辨的魅力。
“江雁容”林青霞和“康南老师”胡奇
时间的一个好处是，将美人打磨得更加自由。尽管在更现实的解读中，这场真人秀背后的深意来源于为女儿所设立基金与电视台的合作。这没什么不好，为所爱之人准备一份厚礼。但除此之外，我还愿意相信林青霞的另一层真心。
她在节目里说，春节时跟着杨凡去拜访黄永玉，因为她在学画，黄永玉告诉她，做艺术家就得做个“野孩子”。
林青霞在《新龙门客栈》的剧照
野孩子是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一如黄永玉此前一以贯之的93年人生。
偏偏林青霞的前半生，跟这三个字绝缘，她成名、息影、嫁人、相夫教子、画画、写字，像是影视圈里教科书一般的存在。等过了60岁之后，反倒通透，可以做个“野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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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情人》的开头那段，“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被奉为文艺青年圣经，10个人里头，9个估计都能背诵。
可我常想，一个人老了，还能美到什么程度呢？譬如说到了60岁，色衰而爱驰，才是人生的真相吧。
后来看到章诒和写过这么一段，说一次在香港，董桥约几个朋友吃饭，林青霞来得最晚，等啊等，等来一阵风，她穿一件绿色连衣裙，双手扯着裙子，跳着舞步，转着圈儿进来。然后，举着三根手指，得意道：“三百块，打折的！”
董桥瞥了她一眼，说：“谁能信，这个人快六十了。”
林青霞60岁写真
这样的活力和少女姿态，我没有从其他人身上见到过。这也使得，能美到五六十岁的，在赵雅芝、刘晓庆、张曼玉、王祖贤这样一众琳琅满目的美人里，林青霞算得上是顶尖的那一个，可以在大的视野里归于一个阵仗，却无人匹敌。
更别提她年轻时的模样了。香港人至今习惯称呼她为“林美人”，亦舒这么形容她的美貌：“她的漂亮不在五官之间，而是一切皆尽善尽美，连鬓脚、耳珠、眉毛、牙齿、手指、肩膀，甚至是双脚与脚趾，都无瑕可击。”
就连现实生活中一向矜持克制的李安，第一次参加金马奖时，在巨星云集的酒会大厅，放眼望去，一眼看到的就是中间的林青霞：“真是明星中的明星，别人我都看不到，她的光芒把所有人都压倒了，我站在那个角落就是静静地观看，今天我能够跟她站在一起在这边颁奖，我觉得我真的是‘熬出头’了。”
人美到一定程度，连“青霞”这样俗套的名字，也似乎能别有一番深意。王祖贤就曾在一个访谈里说，若要改名，一定要叫青霞。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美成这样子，她却完全不自知。
为写林美人，我去翻各种陈旧资料，一不小心看到《今夜不设防》。
香港四大才子，来了三个主持这档节目。一个是写《沧海一声笑》的黄老邪黄霑，一个是小说家“卫斯理之父”倪匡，另一个是后来名满天下的美食家蔡澜。只差金庸。
话多、笑声豪迈的黄霑拉主key，倪匡爱搞点无厘头冷幽默，常常一语中的，蔡澜还是身型瘦长的模样，讲话节奏奇怪得很。
上世纪90年的深夜访谈，三个不正经的老头，左手香烟，右手琼浆，搭配炙手可热的周润发、张国荣、王祖贤、叶童，话题咸湿，百无禁忌，比起现在的奇葩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分过瘾。
林青霞在《今夜不设防》
那时的林青霞，从台湾来到香港，粤语说得并不好，被黄霑问及身为美人的感受，脱口而出的词是“困扰”。
被夸漂亮的时候，不知道怎样回答人家，自卑又怕羞，只好用国语回答说：没有耶。夸的人倒尴尬起来，夸她漂亮都说没有没有，没有是什么意思呢？
倪匡赞她，因为你有气质在那，就算剃了光头也一样漂亮。她连呼不行：“因为我的头是扁的。”
除了扁头，林美人眉毛太粗，W型的下巴似乎是男人的专属，以及常被人指出三白眼不美。
这样的访谈里，黄霑来的更直接：“要是你脸上每一样都拆开来看，都是很奇怪的。 ”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眉眼下巴组合在一起，有一种无可挑剔的融合美貌。
据说，人类的美发展到极致，会男女趋同，女人略阳刚，男人略阴柔，林青霞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那么，另一个例子，我想除了张国荣，也无人可比肩了。
林青霞（右）与张国荣（左）
林青霞的美成了一种无伤大雅的政治正确，你可以说林青霞演技不好，但不能否认她的美。不，你要说，是她的美遮盖了她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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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奇怪得很，新人辈出，花旦充盈，流水的荧幕从来就不缺流水的美人，可怀旧倒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我们怀念许晴、俞飞鸿，怀念林青霞、王祖贤，怀念各美其美的年代，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怀念逝去的青春。
后来仔细一想，之所以怀念，倒真不见得是因为现在的美人不够美，而是感慨自由和多样被扼杀。
这个时代，美的标准成了单一的、重复的，可预见的。千篇一律里挑出所谓最好看的那一个，本来就是个将就的、没趣的游戏。
每到争议时刻，常被人提起的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句。
林青霞的骨头是什么？比起活得浓墨重彩的张曼玉，菜市场人格的刘嘉玲，林青霞是最中庸、也最接近现实的那一个。
她人缘极好，接受度高。一个知乎网友写下的段子是，和邓丽君一起裸泳，张国荣是她闺蜜，三毛，琼瑶，龙应台，黄永玉，都是她的朋友，这才是真正的往来无白丁呀。
林青霞和邓丽君的泳装合影
她内心有来自台湾的传统拘谨，也有融入香港的洒脱不羁。这两种情绪常常集中显现，从黄霑去世后她写的那篇悼文里，就能看到两种文化的冲突。
林青霞一直很敬仰黄霑，那是1990年，她拿了金马奖影后，主持人就是黄霑，施南生请大家去丽晶酒店吃饭，桌布上洒满了大小星星、各种颜色的小亮片，灯光暗暗的非常有气氛，黄霑拿着笔在桌上涂鸦，本以为他诗兴大发会有什么佳作，没想到他把那大白桌布涂得乱七八糟。
黄霑与林青霞
“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反应，结果他拿起打火机准备烧了它，大家傻眼了，我看到徐克搂着他的肩膀，眼神里流露出对他的了解和包容，我非常地感动。”
这样的恣意，她也有过。那时她跟秦汉、邓丽君同游法国，在尼斯的海边，秦汉为她们拍下了一组流传很广的、那个时代的大尺度经典泳装照。
秦汉为林青霞拍摄的泳装照
林燕妮在09年的采访中也提到这一段，林青霞回忆说，在纽约买那件比基尼泳衣的时候，跟秦汉在分手状态，根本没打算穿。“后来我们又和好了一回，他便替我拍了那一辑泳衣照片，只有他拍我才愿意穿那件泳衣的，不然泳衣便可能永远搁在箱底里了。”
从1973年与秦汉因拍戏结识，接下来两人在圈内绯闻不断，分分合合20年。
《今夜不设防》里，倪匡愤慨地批评秦汉没担当，不是个积极负责的男人，大有为林美人可惜之意，她娇俏一笑，百般维护：“他是最好的男人啦，比你们三个都好啊，真是的。”
年轻时的林青霞和秦汉
除了总被提及的写专栏、出书、画画，参加公益活动，后来与俊朗秦汉分手，嫁与平凡邢李原，在公众的眼光里，女神才落回现实，大有称赞其贤良淑德的姿态。可我觉得，倒是这样一份偶尔流露的恣意和炙热，才是林青霞的骨头，而不仅仅是那个电视荧幕里美到不可方物的林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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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台湾和90年代的香港，先后经历了两个梦境。一个是言情梦，清丽多姿；一个是武侠梦，侠骨柔情。
林青霞先后参与两个梦境，成为缔造者、符号，和活在时代里的人。
父亲是1949年跟随国民党抵达台湾的山东军医林维良，母亲是拿着剧本（剧本里所有接吻的戏都打了叉）牵着怯生生的她到电影公司的传统大陆女子，作为外省二代的林青霞，拥有大陆人和香港人都难以体会的一份乡愁。
董桥说，他在台湾上过学，林青霞在台湾成长，董桥的台湾是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荒村鸡鸣，断桥蓑笠；林青霞的台湾是七八十年代的台湾，旧民国的教养还像柳梢的月色那样朦胧，带着淡淡的矜持楚楚的爱心还有庭院深深的牵挂。
这样的乡愁，在琼瑶手里，是《窗外》敏感忧郁的17岁少女，林青霞一共主演了12部改编自琼瑶小说的电影，这是她的青春期，是她生命中最璀璨的十年。
到了严浩手里，就成了全然不同的《滚滚红尘》——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滚滚红尘 罗大佑;陈淑桦 - 追梦(音乐工厂影视主题曲演奏系列) 
电影《滚滚红尘》剧照
林青霞凭此拿到27届金马奖最佳女主，登台领奖，她说：“从台下到台上，短短一条路，好像走了几世纪。”
那时无论大陆还是台湾，文艺青年的典型生活就是：街头听邓丽君，灯下读琼瑶，电影里看林青霞。
等到了香港，她又赶上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许鞍华、徐克、谭家明、方育平，这些新锐导演掀起一场“香港电影新浪潮”，个个摩拳擦掌，激情澎湃，要拍风格新颖的电影。
最有典型意义的1992年，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在陕西榆林开拍，林青霞38岁，和她搭档的是36岁的张国荣，34岁的梁家辉，31岁的张学友，30岁的梁朝伟，29岁的刘嘉玲，28岁的张曼玉，25岁的王祖贤——人人风华正茂，一切都刚刚好。
电影《东邪西毒》剧照
武侠电影在这一年，如同神话，这样的导演搭配这样的演员，就如同《新龙门客栈》里那句台词：“为这没名没姓的年代干杯。”
都是沉甸甸的历史。
林青霞和她的美，因为这样的历史，早就脱离皮相的存在，跟时代交织在一起。有了这样的符号意义，不论是电影还是真人秀，隐退或是复出，本身就是《东方不败风云再起》主题曲《笑红尘》里唱的那句：“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林美人，你开心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