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一梦(下)
(四)小吉
– 人来喜时,五行属木,临六合,凡谋事主一、五、七有和合、吉利之含义。
【大学】
一次和小谢对阵,好像是什么内部比赛。小谢外号“谢莉斯”,原名我倒是忘记了。他和我不是一个系的,高我一届,马上就要毕业了。那天晚上,围观者很多,我持黑先行玩三连星,搞大模样,学习武宫正树的宇宙流。在中盘时我下出了一步妙手,在天元附近的一子似围地又似攻击,最后成大空,中盘胜。那步棋在复盘时被老郭竖起了大拇指 – 他是我们那里的老大哥,也是最高手,高手的肯定很重要。我感觉我的棋力从那天起从平台期的量变开始有了质变。
那一夜,我兴奋得在脑子里反复复盘,不能入睡。我感觉有种东西在升华。三十年后,看到李世石在和阿尔法狗的第四局对阵中出的奇招,神手(见上图的白-78),也有类似感觉。不过,后者反向的激动,带着一种凄凉,是人类智慧在 AI 面前的最后一搏中迸发出最炫丽烟花。
在上大四时记得有一阵篮球打出了感觉 – 那球怎么投都能进,在三秒区附近跳投几乎百发百中,以至于在球场上和那些经常打球的老伙伴们都不愿意和我玩了,我玩起来也觉得兴趣索然,因为他们既然也防不住我,就干脆彻底放弃。我也就失去了玩的乐趣。当然,这只是和业余的哥们儿在一起玩,他们大多比我矮,还有很多年纪大了不愿意跑跳的。但就投篮而言,的确没有了兴趣。我的篮球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这时我对围棋的感受也有一点类似,虽然周边还有我够不着的高手,但兴趣已经有点改变了。好像摸到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在围棋上继续发展了。
这大概也是我的毛病,不求甚解。当一样东西学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没有兴趣做更深层的探究了。我学习数学是这样,学别的东西也是这样。记得儿时曾经看过一本小人书,里面说的是一个小朋友找老师,碰到三个:第一个“是什么都不知道”,第二个是“什么都知道一点,但是不多”,第三个才是“什么都知道”。我应该是喜欢那个第二个吧?我喜欢博而不精,不累。
我的一个本家的侄子,找到了我。他和我同岁,名叫朝阳 – 他生日是十月十日,可以合成一个“朝”字(失联三十多年了,如果你看到此文请和我联系,看这里)。他在北大学地质,已经读了研究生。不像我远离安徽老家数千里,他就在老家附近长大。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亲戚的接触,我们谈得很融洽,我了解到不少老家的事情,也谈到了关于那种在某件事上突然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受,彼此共鸣。我的感受就是基于围棋的感悟而来。但他不下围棋,只邀我一起去他的学校玩,说有不少下围棋的。
我也好奇那里的围棋水平,听说过有高手,不妨去练一练、学习一下。于是到了他们的学生食堂,看到晚上有各种活动,其中就有人下围棋。我不记得是如何开始的了,和一位不认识的同学切磋了一盘。他很有意思,知道我是来自外校的,不能丢了北大的份儿,约我第二天再来。第二天果然他又来了,还带来了另两位,共御外辱。我们手谈得还是很愉快,遂约我隔日再来,可我不能总在这里打擂台啊,我下了三天就走了,遗憾没有碰到太高的高手。
【铁岭】
初中旁边就是一个自由市场,卖鸡鸭鱼肉水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因为我家远离城区,交通不便,我就成了家里的采购员,不仅负责买副食商店里那些凭票供应的副食品,也在这个市场里买各种补充副食。其中印象较深的活物有两只土鸭子和一头大花鹅,是买回家准备养起来下蛋的,可惜它们从来没有下过蛋,我倒是花了不少功夫照顾它们。
后来我通过数理竞赛上了重点高中,就要离开那个初中了。我在那里呆了三年,从12岁长到15岁,身高大概也是从一米五长到近一米八,在那里酸甜苦辣的都尝了不少。我的班主任老师在半年前也离了职,准备复习高考去。
那天,他领我到了他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平房里。他母亲款待了我 – 她也曾是这个学校老师,不过已经退了,估计就是那时的一种“接班”方案,让儿子接班免得下乡。阿姨很和蔼可亲,有点像电视剧《编辑部故事》里的刘大姐一样,很亲切。那天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他家喝了酒,白的。
我和这位班主任老师的关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朋友关系。记得最开始拉近关系是因为下象棋,在他教研室里,这时他已经不当我的班主任了,只是着手辞职备考,而我因为没有升学压力也不用着急学什么,这时别的同学还都在忙着考高中。我俩象棋也是棋逢对手 – 我从小就喜欢下象棋。记得我俩都是靠坐在大桌子上,那挺大的教研室里还有观战的老师,那时的师生关系很是融洽,现在不会有这种景象了吧?
我上了大学后又去过他家一次,那次也是喝了不少酒。那时我家已经搬走了,晚上就住他家 – 那时我们是平等的,都是学生。但我们都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因为我发现他居然也是围棋高手,而且水平比我还高,我下不过他。他祭出了一个怪定式 – 镇神头,来自古谱,我那时还没有见过的,让我感觉很是烧脑。我们于是下了一个通宵,有四、五局,我好像只赢回一局。
他后来给我写信,邀我下次“手谈” – 我才第一次知道了围棋对弈的这个雅名 – 象棋从来没有人说手谈的,只有围棋,对局中就像互相交心一样,虽然彼此不说话。几年后他当了大学教师,我又去应了他的“手谈”邀请,吃他自做的海鲜大餐。那时他儿子已经可以玩变形金刚了。
我后来出国移民前把我的有四大国手(聂、马、刘、常)签字的木棋盘送给了他,并配上一副日式(两面鼓)玛瑙围棋子(不是纯黑白的)。那张棋盘是中国围棋第一年职业赛的活动期间一位朋友送的。那位朋友也是爱好者,主办了那次围棋赛,搞了两张棋盘找国手们签字,送了我一张,他自己留一张。
(五)空亡
– 音信稀时,五行属土,颜色黄色,方位中央;临勾陈。谋事主三、六、九。有不吉、无结果、忧虑之含义。
【大学】
那年和邻校搞围棋对抗赛。双方各出八个人,是为八台对抗。排兵布阵时,我打头阵,结果碰上了对方最强的柳欣(很奇怪,居然能记住这个近四十年前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名,估计是和那时冉冉升起的象棋大师吕欣的名字太像了吧)。我在我们队里不是最强的,所以略有压力,下得很认真、很沉重。
开局后,大家都是按部就班,没有什么出格的。柳欣好像是博士生,看上去比我大几岁,白白净净的,很沉稳,但眼睛不敢和人对视。他好像有鼻炎,经常吸溜鼻子,会让人感觉他在后悔什么似的。那时流行小目布局,我也稳稳当当地先拿下一个无忧角,准备再和他逐鹿中原。
我俩第一次碰撞就出了大棋。围棋很多也是心理战,讲究逆对方心思而动。他下出了对业余棋手比较难掌握的大雪崩,意在让我知难而退,想占一点小便宜。那我也就针锋相对不退让,和他“崩”起来。结果他在大雪崩外拐定式中行棋次序有误,被我把整个大角给彻底崩了。这是我在以前任何比赛中都没有出现的情况,几乎开局就奠定了胜势 – 三十目的领先优势。
老郭趁上厕所出来走了一圈看看,对我点点头,那意思是说这盘棋赢稳了。柳欣则吸吸鼻子,好像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把眼光移到了别处,去开辟新战场。我心里想,这盘棋我可不能让你捞回去,一定要把优势保持到最后。
然后这家伙就开始无理了,像疯子一样,棋下得步步拼命。而我就是不和他拼命,躲着来,尽量简化战斗,不行就让一点,反正本钱大。就这样,慢慢地就熬到了终局。我突然发现,我让得有点过头了,那三十目的优势居然不见了,可是为时已晚,没有多少可以强硬的地方了。最终,我居然输掉了这场必胜的棋,而且期间没有大的战斗。我十分气馁,最后连复盘都不想做了,这怎么可能呢?
最后,那八台对抗赛,我输了唯一的一台,7:1,耻辱。
到了期末,我的小兄弟小祝来找我,说自己一年了只顾下棋,没有花功夫学习,现在要期末考试,来不及了。我想想当年我的情况也是一样的,颇为理解。数学这东西很难突击复习来准备考试,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理解。我说,这样吧,我给你搞一个病假条,让你缓考,然后利用两个月的暑假抓紧时间复习,待开学后补考吧。
就这样,我求在学校医院工作的前导师夫人帮我开了一个病假条,急性肠炎,给了小祝。他千恩万谢后保证肯定会在假期时好好学习,准备补考。
可惜我千算万算,漏算了他是属猴子的。考试时校园里没有什么人在外面走动,可这小子居然憋不住,溜达到外面来玩儿,被数学系主任看到了 – 他是个活跃分子,所以系主任认识他。系主任问他,你怎么不参加考试?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病了,有假条。这小子一米八的大个子,这时红光满面、活蹦乱跳的,哪里有病容?系主任老太太是个认真的人,马上就去系办公室查找他的病假条,然后拿着大夫开的病假条到学校医院对质。
开假条的大夫一看情况不对(假jiǎ条,中文博大精深),就全都撂了,因为开肠炎假条是需要有化验单的。结果又连累了我的前导师夫人,她是从校外刚刚调过来的,因为需要照顾家,而那时前导师正在美国做访问学者。
然后老太太又追到研究生宿舍找到了我。把我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虽然我这些年锻炼的脸皮已经比较厚了,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那老太太虽然声色俱厉,骂得我狗血喷头,但她心肠比较柔软,在学业上还是放过了我,放我转系了。只是她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这也是我给自己后来的麻烦埋了一把暗火。
再说小祝,他的麻烦就大了,所有科目都成绩归零,勒令降级重学。这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的,脑筋也好使,还很有主见,这个跟头摔的,估计让他成熟了不少。他给我很深的一个印象就是评《成吉思汗》那首歌,当时很流行,满大街都在播放这个迪斯科旋律:“成、成、成吉思汗,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都想做他新娘...”。他鄙夷地说,作为汉人怎么把一个外来的蒙古强盗歌颂得这么肉麻?有见地!
他钻研围棋很上心,估计那时就已经超过我的棋力了。如今,他已经几乎是“职业”棋手了,每年在外面到处跑,参加各种围棋赛,上一次看到他好像是代表什么澳门队。这也算是另类的学有所用、专业对口了,就像学外语的刘欢成了歌手、学电子的高晓松成了音乐文人一样。学数学的成了棋手,挺好。
还有一个因为下围棋影响学业的小兄弟,也是和小祝一起入学的,小周,好像来自湖南贵州一带。他是自愿退学的,说什么也不继续念书了,要回去下棋,当然也许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个人原因。人各有志,但在那个时候,都是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真的能铁下心来退学回家,在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看来还是比较奇葩的,只是无法劝阻。他也不是我们系的,他的同学还来让我去劝一劝他。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走后就没有了消息,泥牛入海。
【铁岭】
升到了铁岭高中,我失去了在初中里众星捧月的待遇,周围都是高手。
到了第一次期末考试,我的物理居然得了 39 分。同桌的哥们儿在数理竞赛时名次和我也是紧挨着,长得也和我一样高,到了高中大概也是和我一样不够用功,结果我们俩的物理考试也是在班里垫底了 – 我俩在班上是两个最高的大个,天塌下来果然有个大个的顶着。好在我的数学、化学、语文、英语等都是高分,所以居然再分班还是在一班。当年的批判稿、讲用稿都不白写 – 我的语文成绩要比第二名高出 10 分。
那时高中里我们这届有七个理科班,按成绩大排行,分到哪个班就看考试成绩。刚入学是是按入学考试成绩,然后第二学期再按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来分,并且张榜公告,很是“锦标主义”。到了第三个学期,好像上面有政策,禁止这种极端行为,不知道是不是当官的也无法关照“特殊”学生所致。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
那两鸭一鹅也交待一下。
那两只鸭子大概是一公一母。回家后它们俩形影不离的,像鸳鸯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很是独立,就是不下蛋。一日,其中一只瘸着腿带伤回来了,估计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第二天就死了。另一只不知是有内伤,还是受不了孤独,不久也追随它的伴侣(不知道是同性的还是异性的)而去。
那头鹅就有意思多了。它比较贪吃,又不出门找食,每天都是我喂它,也因此它像狗一样,认了我,可以跟我遛弯。我喊它时它还会答应,嘎嘎的。它也能分辩我的声音,所以我在屋里喊它时,它只要能听到也会“嘎嘎”地答应。可是这能吃的家伙不下蛋,在家里是有生命危险的。
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喊它它不答应我了。我很奇怪,于是仔细观察,发现虽然长得很像,但这不是我的那头鹅了,被人调包了。我猜母亲一定是知道的,因为她最近常说养一只不知道公母的鹅等着下蛋,不如吃了。母亲见瞒不住了,就告诉我实情,原来她把鹅和不远处的一家邻居的鹅换了,准备下手。我二话不说,抱起那头“假”鹅,找到那家邻居,也没有废话,就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放下“假”鹅,抱起我的“真”鹅,回头就走,留下一句话:不换了。
不久后,我又像小学升初中一样,独自离家去了外地的另一个高中。和当年对那只老母鸡“老抱子”(见《高山子往事》)一样,和这头鹅再见了。我知道我走后它的命运,但我又能怎样呢?
那时报纸开始报道特异功能,耳朵听字。我出于恶作剧的心理,也玩起了这个游戏,先是从家人开始,然后是同学朋友间。我发现我很有魔术表演的天赋 – 经过大量的演示,让周围的人都相信我能耳朵听字,男女老少都有。加上报纸上不断肯定这种超自然的能力,而观众的心理也是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所以我的把戏耍的极为丝滑,没有人看出破绽。
不幸的是,有两个人100%地相信了,并且还当回事儿,希望我出来公开表演: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姐夫。到了后来,事情闹大了,我不想出丑,开始坚决否认我耳朵可以听字,但为时已晚,他们并不相信,认为我这么说就是不想公开我的特异功能,以免被当成别人科学研究的靶子。
若干年后,我母亲是带着儿子的耳朵会听字这个梦离开这个世界的。后来我再怎么解释我根本听不到字,都是在变魔术,他们也认为是我年纪大了就没有这个能力了,认为当年的我能听到字,他们是眼见为实的。唉...玩过了头。
就在第二学期时,我的姥姥患上了淋巴癌,开始很疼痛。我的学校和医院紧挨着,于是我就每天去医院开杜冷丁止痛针剂。新分班后的同桌同学的母亲就是这个医院的大夫,我就找她给我开杜冷丁 – 每天一个处方。
那时杜冷丁是受控药品(现在大概也是),虽然不贵,好像两角多一针,但限制严格,一般不给开,就是开也是每次也限制在两三针。结果我天天去领药,居然被药房的人认出来了,你怎么天天来?不给。无奈,我再请其他同学帮忙。按我的同桌说,我长得太高了,又瘦得特征明显,容易被认出来。
杜冷丁是留着以备姥姥在病情晚期时使用的,因为我们听说这东西的效力使用起来是越来越差,后期必须大量、频繁使用才能有效。我姥姥一直省着用,怕到最后无效没法控制疼痛了。结果,我姥姥故去的时候,家里还剩下一抽屉我从医院蚂蚁搬家似的搞回来的杜冷丁。
姥姥走得很快,从开始疼痛也就是一个多月吧。家里的山后就是火葬场,我们作为邻居在一起四年,最后我的姥姥就留在了那里。
(六)大安
– 身不动时,五行属木,颜色青色,方位东方。临青龙,凡谋事主一、五、七。有静止、心安。吉祥之含义。
【感悟】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围棋历史、棋理。在中国古代围棋高峰时期的棋谱中,看了范西屏与施襄夏当湖十局,代表着中国古代围棋的最高水平。这哥俩是师兄弟,出自乾隆初期的围棋世家,海宁人,金庸的老乡。看他们的棋谱,与当时我们学习的日式围棋谱很不一样。
中国式的座子制围棋有一个特殊规则,叫“还棋头”。按照这个规则,判胜负除了数双方的占地(即子数)外,还要按成活的块数进行补偿,即每比对方多一块活棋,就需要额外补贴对方一个子,也就是两目。
这个规则看似很不起眼,却导致围棋发展方向上的取舍:中国古代围棋就是缠斗在一起,尽量把对方分成若干块,把自己连成一块。再加上那个座子规则,让棋局看上去就像是乱拳比赛,局部很精彩,总体缺章法。
而在同期,日本围棋已经出现了非常规范化的职业环境,并由江户幕府提供支持,建立了“棋所”制度。四大围棋世家之间既有竞争对抗,也有合作共赢。他们潜心研究、互相竞争,使得围棋活动开展得生机勃勃,直到明治维新,进入资本主义时代,又借助新兴报业的宣传和支持,使得围棋艺术在日本全面开花。虽然最初是传自中国,但日本的围棋理论发展得更出色、更规范,也更科学。
近四百年的国运和棋运在中日间有许多可类比之处。由于双方都禁海,彼此没有正常的交流,直到二十世纪初光绪末年,围棋爱好者段祺瑞在保定办军校时,与在保定的日本商旅对弈,屡屡获胜,还以为日本围棋水平很低 – 此时甲午战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中国对日本的认知还是稀里糊涂的。
这时日本商人中来了一个业余高手,让段祺瑞及其周边的中国高手抵挡不住,于是段请来了当时最富盛名的国手张乐山(不是《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啊,虽然是同名。这家伙嗜棋如命,当县令时因下棋忘了迎接钦差而被罢了官)和汪云峰前来助阵,打败了这个日本的业余高手,扬我国威。
就在辛亥革命之前,日本的一个专业四段棋手来中国游历,不仅打败了张乐山和汪云峰,而且段祺瑞后来从南方召集来的数名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最后,这些高手只能被让两、三子方可对弈。段祺瑞这才知道日本围棋了不得,可是一攀谈,才知道他并不是日本专业棋手中的最高手,还有能让他两子的本因坊。估计这时的老段就和现在的老外打乒乓球碰上中国的地方球队的高手差不多。这也促成老段后来资助吴清源下棋,并东渡日本,成为新一代棋圣的佳话。
这位日本专业棋手叫高部道平,在中国游历了十七年,与中国高手下了数百局让子棋,不仅让中国围棋界认识到差距,也开启了中日围棋交流(向日本学习)的局面,后有广濑平治郎(六段)、濑越宪作(八段,吴清源的日本师傅)、直到本因坊秀哉访华布棋道。在北京和上海,除顾水如(吴清源早期的师傅)是被让三子外,其他高手都是被让四子与秀哉对局。如此让中国围棋界受益匪浅,到了1920 年后,中国的高手已经开始有和日本专业初中级棋手对抗的实力。
可惜在这之后的半个世纪里,战乱、动乱的时代让中国围棋水平再次下降。1961 年,下图这位 54 岁的日本老太太伊藤友惠(女五段 – 当时日本女棋手的实力远低于同段位的男棋手)在中国横扫中国国手,连陈祖德当时的老师刘锡怀都被屠了大龙。而她只是轻摇羽扇,连胜八台。中国围棋到了谷底,之后与日本专业棋手对阵都只能下让子棋。直到几年后陈祖德成长起来,于 1965 年分先战胜日本专业九段棋手,才开始了中国围棋的崛起之路。到 1976 年在日本刮起了聂旋风,聂卫平连胜多位日本九段,包括超一流的石田芳夫,此时中国围棋才开始进入和日本围棋对抗的阶段。陈祖德等中国棋手发明的中国流也被日本棋手采纳 – 中国流名副其实。
后来是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日韩围棋擂台赛,出现了围棋界的三国演绎,日本围棋凋零,韩国围棋崛起。
但自 1997 年 IBM 的“深蓝”战胜了棋王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的吸引力就大幅地下降了。同样,自 2016 年 Google 的“阿法狗”战胜了李世石,围棋的吸引力好像也开始下降了。人类的大脑容量是有限的,人工智能技术却是日新月异、前景无限。
研究生毕业前,有朋友安排我和一个某个部委的北京业余五段(北京的业余段位是有名的水)棋手对局,有不少围观的。那次大概是我认真下的最后一盘棋。我基本上遵循按部就班的定式,安安稳稳地抢大场,仔仔细细地收官子,最后靠打单关劫赢了一目。我这时已经没有对围棋的激情,输赢也无所谓了。这也算是《人民的名义》里祁同伟的“胜天半子”的逆向体现吧。
------
因搬家,离开了铁岭,我又换了一个高中,在这里就是忙活着高考。因为家住的比较远,所以我住校 – 每个班级只有几个住校名额。每个宿舍有五张双层床,住 10 人,混班的。听另一个班的室友说,他们班级里原来学习最好的小钱,是靠省数学竞赛前几名上来的,而他的物理化学成绩比数学还好,语文水平比物理化学还高,他后来跳级提前高考走了,所以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只闻其声,声名远扬的”声”。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到了研究生毕业前,系里分来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也下围棋,本科碰巧是这个小钱的同学。我就和他聊起这个天才小钱,他也是感慨万分说,这个小钱住在上铺,他们下面下围棋,吵吵嚷嚷的,小钱就在上面趴着看,从不下来比划。一年以后,有一次一些“高手”们互呛,比谁更牛逼,这个小钱从上铺下来,把他们全都给灭了。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下围棋。这个故事很符合中国式的世外高手扫地僧的传说。
【再悟】
现在年纪大了,更喜欢历史,什么本能寺三劫循环之谶、赤耳之局、原爆之局等等。史海钩沉,那些把段祺瑞、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政治人物都搅和到一起的陈年往事,因围棋而产生的因缘际会,远比棋局更精彩,虽然自己并不是局中人,却有王质当年在山中观棋,看得斧柯尽烂的酣畅淋漓。
此图传说是本能寺三劫循环局:1582 年织田信长出战前路过京都,在本能寺逗留,邀两大高手对局以预祝胜利,不料出现了罕见的三劫循环,是为平局。对局一方的和尚日海(当时日本一等高手,可以让织田信长五子),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理由是三劫恰好对应了: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遂告辞离去,但织田信长不信。当夜织田信长的部将率军叛变,围攻本能寺,袭杀织田信长,改写了日本历史,是为本能寺之变,本局也因此而成为名局。和尚日海后来由德川家康支持成为第一世本因坊,号算砂,并将日本围棋竞赛职业化和管理规范化。日本战国三雄都是围棋爱好者,据说丰臣秀吉即便是外出征战时也是棋不离手。
大理段家传到段祺瑞,把传统武学都给丢了,段延庆的一阳指、段誉的六脉神剑统统没学会,只剩下酷爱围棋。虽然人称“六不”总理,但据说棋品极差,只能赢不能输。赢了什么都好说,输了就翻脸不认人,到最后只有一个人敢赢他,就是他的大儿子段宏业(国手水平),气得他干瞪眼。他上午办公,下午下棋,晚上打麻将(是我羡慕的生活)。他对中国围棋发展的贡献极大,特别是和日本围棋的交流。他下野后,日本人为了政治目的仍然监视他,发现他除了下围棋不关心别的,估计也是韬光养晦吧。
比较执着的中日围棋爱好者,可以看出日本近代围棋发展出色的根源。
【三悟】
围棋就是发源于一个对社会的模拟 – 占地盘,对生存资源的私有化过程。围棋的规则不仅很简单,而且非常自然,就像西方政治下的天赋人权、数学里 1+1=2 的公理一样,是不需证明的,是符合自然法则的。每一步棋、每一个棋子都是生而自由,既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当然也要承受选择的后果。
黑白双方,可以代表人类与自然的斗争,也可以是不同人群、种族、国家之间的角力 – 目的不是为了杀死对方,而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益。虽然往往杀死对方的利益最大,但其风险也是最大的,在现代物质文明的水平下人类的生存已经不是难题,不必冒那么大的风险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 那是一种原始的野蛮未开化的生存法则。
东方历史在这种政治妥协方面做得很不够,往往不仅仅是斗起来你死我活,而且将这种意识形态推广到社会各个层面,包括个体生命。我揣测围棋的出现可能是那些有大智慧的高人在人类从未消停过的大小战争和斗争中找到的一个避世的办法吧?来到这样一个美好棋盘世界中,既还原和模拟了人类社会的争斗,又给人类无限的安宁与启示。
我学习整理了一些围棋格言,映射到现实中对社会生活好像有一些指导意义,比照我对中国文化的理解,算是我从围棋中提炼出的精华吧:
- 金角银边草肚皮 – 踏踏实实地做人,不要好高骛远。那些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大模样往往无法变现,徒有其表,一不小心大肚子就会被戳破,前功尽弃。中国文化好现在像更注重实地,而对外势的重视不够,这也是韩流的特点。所以中国出了个“马小飞”,韩国出了个“石佛”。客观地说,我不喜欢这种风格,棋局不精彩。但中国古代围棋不是这样的。
- 平和自强 – 真正的围棋高手都是先补自己,不首先发难,以和为贵。如果对方不断欺凌,而不补强自身,则他的棋必然漏洞百出,最后即便不被杀死,也会左右支绌,失地求和。中国文化在这方面很不错,儒家不断宣传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次序就是同样的概念。这也是千年专制帝国影响下的文化的必然吧。
-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必须认真对待每一步棋。围棋讲究落子无悔,和人生一样,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实况演出。虽然希望尽量不要出现闪失,但失误也是不可避免,这时就需要看下一条。中国文化讲究审慎,处世哲学讲究谨小慎微。
- 围棋盘很大,不好走的地方先放一放 – 当局部地方出现棘手的情况时,不要忙着把棋走死了,可以先放一放,到别处去行棋。往往后面情况会发生变化,那时不好走的棋也会有新的转机。中国文化比较保守,几千年的农耕文化让国人乡土观念很强,很难舍弃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实树挪死,人挪活,该放手时就放手,换一个地方开疆辟土,也许再回头已经乾坤大挪移,时局已经朝着有利的方向改变,岂不是更好?
- 围棋是平等的 – 围棋的平等是机会平等,不是结果平等。每一颗子都有同样的力量,只是在不同的位置会体现不同的作用。把棋子放在最有利的位置就是人生的智慧核心。而且这个最有利的位置是随时发生变化的,要关注的是当下和未来,过去的就过去了。这是围棋最吸引人的地方,魅力无穷。
- 围棋是平衡的战略游戏 – 下棋时,要时刻注意区域的平衡、高低位(三、四路)的平衡、薄厚的平衡、实地与外势的平衡(实与虚的平衡)、主动与被动的平衡、进攻与防守的平衡。任一种平衡的打破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棋局的发展,直到失控。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短板,人们往往会过分追求某一方向。
- 无伤大雅试应手 – 高手们经常会在对弈中,轻飘飘地在对方的阵地里下一手外行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必死之子。这是一种高级的试应手策略,一方面让对方把棋固定住,另一方面这部棋以后再走对方可能就不会按现在的方式应棋了。这种试探有点像冰球、足球里的 body checking,合理冲撞。在中国文化中这种技巧很少,往往不是过分了犯规,就是怯懦的被欺负。
- 转换与得舍 – 和平衡类似,围棋的每一步棋都要做评估:放弃什么,得到什么。可能是势,可能是实地,还可能是可能。行棋中就是需要不断与对方交换,落下一子像是签了一个合同,和对方的选择来对应。那种想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的心态在围棋中是大忌。
【四悟】
人的一生也和一局棋差不多,有开局,中盘和收官。
开局对人来说就是求学打基础,多是在家庭和学校的帮助下学习各种知识和能力,也包括适应社会的道德规范。这期间主要是对前人总结的文明结晶的汲取。围棋有数万个定式来指导棋手的实践,而且随着 AI 的出现,一大部分定式都被 AI 认证为不恰当。如此,我们人类曾经总结出巨量的知识经验不知道有多少会被 AI 否定呢?前途未知。
抢完了大场,接下来就是中盘,面对的是个人的机遇和挑战,有的风平浪静,有的大风大浪。俗话说千古无同局,人生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能力、会遇到不同的机遇,产生不同的结果。按中国古围棋来行棋就是一场昏天黑地的鏖战;按现代围棋理论来指导往往会外表祥和平静,但可能步步暗藏玄机、处处机关暗道。
到了对抗基本平息时,战斗都告一段落了,就该收官了。开始按先手后手,大小排序抢收官子 – 次序不能错,不然就会有损失。这是一个细致活儿,需要计算、记忆和耐心。我就是经常粗心搞错了次序而受损,很少有顽强收官逆势的战绩。学数学的经常被误解成会计算,其实学数学的注重的是逻辑,计算能力往往不如学工程的。
现在我对对抗性争霸已经没有从前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不像年轻时,每次棋局下的第一个子时、每次篮球赛的跳球前,心都是激动得怦怦直跳的。
还是年轻好,有朝气,有激情。
如今年过耳顺,回首从前,变幻莫测宛若棋局,却又像”一局未终,斧柯尽烂。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围棋是一个神奇的世界,让人浑然不觉外界的斗转星移,魏晋文人在文章里这样记载:“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棋。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遽归,乡里已非矣”。这应该是下棋和观棋的最高境界了吧,也是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最好的中国版诠释。
观棋千年、斧柄已烂,这也正合了我的散仙之名。观棋不语,落子无悔,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知其白,守其黑,用两首卜算子给这烂柯一梦收官。
卜算子·烂柯之一
少小洗铅华,百转千回赋。柯烂王质难忘乡,入道追仙主。
海外落基山,寂寞修行苦。但见终局算细棋,仅剩单官度。
卜算子·烂柯之二
铁岭烂柯山,远眺柴河湾。局末回眸已百年,万籁无声叹。
世事类棋局,落子人生现。借我浮生半日闲,彩练蓝天漫。
【注】本文插图除了伊藤友惠的照片、大鹅的照片、文头尾两张图和两张棋谱外,都是 AI 生成的。三十多年前我还曾和同学争论,关于 AI 会在哪个领域首先成功,是下围棋还是创作诗词?没想到现在都可以了,特别是下围棋,居然把人类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