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洪泛滥的灾年,阴历六月,我出生在一个贫寒之家,排行老五。父亲是教员、常年在外,母亲务农。山洪爆发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洪水的头子有丈把高。大哥当时十二岁。洪水淹没村子、水势平稳后,他游泳赶回了属于家里的鸭子。父亲夜里梦见一条蟒蛇,不久我出生了。这是长大后父母兄姊给我描述的。
母亲生前在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不止一次对我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我知道那只是母亲的祈望。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一个幸运儿。即便在生活极度艰难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幸福。
很小我就感受到父母兄姊对我的呵护和宠爱。我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父母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抱着我疾行二十余里,到县人民医院看急诊。那是我今生对医院最初的记忆,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和父母轻声交谈,白色的墙,绿色的墙根,除此之外病房绝对安静。尽管身体不适,但是躺在父母的臂弯里,我感受到的是安全和宁静。
生活实在艰难。从我睁开眼睛记事起,父母就是老头老太的样子,其时母亲才三十几岁、父亲也才四十几岁。他们为生计操碎了心、急白了头,为了我们有片立身之地,为了我们免于饿死。
居者有其屋,民以食为天,这些条件我们都不具备。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父亲是长兄,兄弟分家的结果,是我们家得到废弃河床中的一块空地,却没有只瓦片屋。在我十岁以前,我们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只是为了头上有片遮雨的瓦、身边有堵挡风的墙、晚上有张睡觉的床。两间房,两个姐姐一间,我和父母一间。一到晚上,两个哥哥得到大叔家,爬梯子上阁楼,睡在一片不到一米宽的地方。哥哥偶尔带我去玩耍。大叔对我们很凶,碰着了会用指关节恶狠狠地在我头上凿一下,让我立时眼泛泪花。我才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怎样得罪了他。他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极宠爱的,直到他们长大后都是这样。他这种做法,我至今不能理解。直到成年,我远远见了他都要弯路。
多年以后一次回老家祭祖,我带着大侄子子高去看我们早年寄居的所在,只从外面看。子高没说什么,但我相信,至少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
从来我们就没有足够的食物。我依然记得家里经常发生的一幕。全家人清早围着喝很稀的稀饭,里面的米粒很少,好的时候掺麦麸,不好的时候掺糠团。麦麸虽有一股腥味儿,但是较易入口。糠团则太过粗糙,实在难以下咽,每吃一口都是一次挣扎。大哥见到这样的早餐,总是摔门而出。这时姐姐们会指责大哥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吃苦,母亲则默不作声。我想她当时肯定担心,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拒绝吃糠团,到底怎样熬过这一餐?
虽然父亲是教员,但大哥只在高中呆了三天,就被迫辍学,用十六岁稚嫩的肩膀,分担家庭的责任。两位姐姐在那之前,早就辍学了。大哥失学后,为了安慰负疚的母亲,对她说,“虽然我失学了,但我一定坚持学习,今后不输给那些有更多教育机会的人。”我知道,大哥为了证明这一点,付出了多少年的艰辛奋斗。而正是兄姊做出牺牲、将受教育的机会让给了我们,多年来激励着二哥和我百折不饶、奋发向上,我们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虽然吃这样的东西,才四五岁的我感受到的,依然是爱和幸福。大家不忍心让我吃糠团,都从牙缝儿将少得可怜的米粒省给我吃。即使这样,我还是拉不出大便,需要母亲和二姐用发夹一针一针往外挑。二哥当时上小学,老师好心地提醒母亲,今后稀饭还是要干一些,文方一堂课下来,上了五次厕所。尽管食物不够,但是大家饭桌上尽量谦让。往往越是不够吃,大家谦让的结果却是,最后还剩下一点。这是我今生见到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多的反例之一。稍大些我看到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可以做到这样,当然感到投胎我们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姊,是莫大的幸事。
为了生存下去,父母兄姊想尽了一切办法。因为粮食不够吃,不想办法就会饿死。我出生不久,村里有人想抱养我,一再劝母亲说,与其将来饿死,不如现在就送给我。我是男孩,母亲不忍。到我妹妹出生,母亲确实考虑过将她送人,最后父亲不同意;我想母亲当时确实是累了,看不见苦的尽头。
我至今记得,每年集体收割季节刚刚结束,母亲都要带着年幼的我,到几十里外的国营农场。国营农场采用机械收割,田里会留下少量收割机收割未净的稻穗。母亲在田里拾残留的稻穗,我一觉醒来见不着她,惊恐异常。所幸的是母亲托付的那位老婆婆十分善良慈爱。那个村子叫王家坊,如果我没有弄错,是学者王亚南的老家。不久前跟两位姐姐谈起这事,二姐说她当时也去了。到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无法将我、她和稻穗一次全部弄回家,只得将她暂时留在老婆婆那里。二姐就会哭,担心被遗弃。我完全理解她当时内心的恐惧,那是很深的恐惧。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总是尽量避免让孩子遭这样的罪。但我知道,母亲当时别无选择。
作为幺儿子,我得到了家人更多的关爱。在我午觉醒后,母亲有时会端来一个小瓦罐,是用文火煨熟的米饭,没有菜但是拌有油盐。那是饥饿年代的美味。我喜欢吃红薯,母亲会在家里有钱的时候买一些,每天早上给我烤一只。烤红薯跟糠团相比,当然有天壤之别。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吃烤红薯,柳在街上见到了,一定会问我要不要。我想这些都表明母亲当时将我养活的决心。
在集体生产的年代,农户只保有很少一点自留地,作为菜园。因为菜园本身面积有限,又不允许农民在自家菜园施放农家肥,蔬菜往往不够吃。当时政策规定,农家肥只能用于集体田地。擅自用于自家菜园的,会遭批斗。所谓农家肥,无非是人和牲畜的粪便。当时农民不但没有决定在田地里种植何种作物的自由,没有不出工的自由,没有选择工种的自由,没有选择劳动时间的自由,连支配自己排泄物的权利也没有。这种制度,无论属于什么主义、打着什么旗号,都是极为邪恶的。没有蔬菜,有人只好白饭拌盐,将就吃下去。
一个夏天的傍晚,母亲让我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一个人在厨房外的路边空地吃饭。是比较干的稀饭,我吃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引得路过的一个村民问:“文康,你吃什么,这么香啊?”“芝麻叶,”那是我正在吃的菜。又好奇地问:“芝麻叶好吃吗?”“还是蛮好吃的呀。”那人大笑,走了。我记得,吃芝麻叶之后,大便是黑色的。今年初我在韩国店看到了芝麻叶,想不到韩国人吃这玩意儿。买回来吃了一顿,还是三十六年前那个味道。
那年我五岁。现在想来,得感谢那个人。因为我童言无忌、泄漏了天机,芝麻是集体种植的,芝麻叶当然也属于集体。我吃的芝麻叶是姐姐们趁着夜色、偷摘回来的。那人出自同情,没有告发我们、剥夺饥饿少年吃芝麻叶的权利。
农村的早餐,只有稀饭腌菜。吃到满饱,也难以支撑到中午十二点钟放学。我从小学开始就有低血糖,在小学、初中都有在出操时晕倒的经历。心跳加快,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突然晕倒,就像死过一遍一样。
营养不良限制了我们的发育。村里有人高马大的顽童欺负二哥,引来大人小孩围观,算是饥饿年代穷乡僻壤的一项娱乐。有人逗二哥,“文方油没吃够,没有力气嘛!”二哥立马冲回家里厨房,端着油壶喝上一口。冲出去再战时,将对方摔倒在地。
我清楚地记得,二姐厉声制止我从河边草地上捡猪屎吃,“你怎么这——样愚蠢啊!”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年后才明白,那是缺锌导致的异食癖的一个症状。经年不见荤腥,怎会不缺锌?缺锌的另一个症状真的就是智力低下。我从小说了很多愚蠢的话、做了很多愚蠢的事。一次,我从灶里引火,将堆在厨房里的麦秸秆点燃,然后跑到外面手舞足蹈。麦秸秆高度易燃,火势发展很快。幸亏母亲和二姐就在附近,发现及时,用水缸里的水将火迅速扑灭。还有一次,我将父亲的眼镜放在青石门槛上,一锤子砸碎。父亲一向严厉,但那一次没有打我。倒是我自己意识到闯祸了,非要耍赖。现在的小孩跟我比,不知道要聪明到哪里去了。我的幸运,是有天底下最包容的父母兄姊,他们只当我没有开窍。